很久以前,我在故鄉高雄就讀高一那年的清明節,跟著家族一大群人前往高雄城郊「覆鼎金」,母親「後頭厝」(娘家)孫家墓園掃墓。那裡安眠的都是高齡作古的長輩,壽終正寢是生命之必然,且大多數在那裡永眠的長輩都在我們小輩出生前作古,所以我們並不覺有什麼哀傷,只把「探墓厝」當作一場春天的郊遊。
正在取景拍照的時候,父親忽然指著前方山壁問我:「有看到無?」我沒反應過來,隨口問他看什麼?他說:「對面半邊山(半屏山)崩山的陷凹處正對著妳三妗婆的墓碑尖?」透過相思樹的枝葉望去,山腰崩壞的大窟窿直線拉過來正好對準三妗婆的墓牌。我問他:「那又怎麼樣?」他說:「風水受到破壞,難怪伊那房後來會連連出代誌。」父親指的是三妗婆那一房的家庭悲劇。伊的獨子我們叫他三表舅。台灣日治時代結束時,外公從倉皇離台的日本老闆手中接下「高雄磚仔窯廠」的產權。外公辛苦經營,掙得一份巨大家財。外公年老退隱,本有意傳給自己e子婿(我的父親),但身為醫藥專業的父親無此意願,外公遂把整座磚仔窯傳承給三表舅。他年少致富,開始酗酒、包養「菜店查某」,更不幸的是,後來事業被他的好友兼夥伴全盤端去,三表妗經不起如此雙重打擊,拋下三名稚齡女兒上吊身亡。這是我自小長大離家來美前,家族中發生的最令人遺憾的悲劇。
好幾年前的某一天,我在執教的學校走廊遇到一個交情不錯的女老師。她一把拉住我問:「欸!你懂不懂feng-shui?」我愣了一下才意會到她所謂的feng-shui就是「風水」。我問她怎麼忽然想到風水?她聽人說改風水就能改運氣。仔細問起,才知道這個洋老師愛上了一個台灣郎。交往七、八年,女老師癡癡地等待,當醫生的台灣郎卻是「愛妳在心口不開」。在一般老美的眼裡,教中文的老師若非知曉風水,必也瞭解幾分。我走進她的教室,怎麼幫她看風水解運,因為當時說話沒經過大腦,如今已無法想起,只記得不久以後,台灣郎口也開了,她婚也結了,一年後小寶貝也出世了。她乾脆辭去教職,安心在家當個快樂的母親與醫生娘。
此事過後不久,有一天我走進外語組辦公室。小組長看見我就問:「聽說你懂Feng-Shuei?」又是風水!我說:「對呀!以後妳再囉唆,我就辭職去開風水店,幫人指點迷津賺大錢。」她不知道我在「黑白講」,認真地對我說,她把我們新建的外語大樓最好的教室都分給任課老師(我也佔了其中一間),只留下這個小隔間辦公。自那時起﹐她犯了頭疼、精神不振、思緒無法集中的症頭。她要我看看她辦公室的風水。
我裝模作樣地四邊看了看然後說:「妳的辦公桌,面對兩扇門,背靠一堵牆,妳坐在桌子後面,轉個頭就碰壁,關掉燈就昏暗如古墓,這個辦公室陰氣太重。磁場循環止於死巷。妳的座位面對著兩道門,人來人往絡繹不絕,腳步聲、開門關門聲、聲聲叩耳,音波直攻腦門,妳沒魂飛魄散已算不錯,倦怠恍惚還是小事呢!」她聽完話後急著問:「那怎麼辦?沒有別的房間可以調換了。」我笑著說:「妳家風水最好。隱密幽靜,花木扶疏。妳年資夠,退休金足,又愛動筆桿寫文章,何不趁早退休在家每天睡到自然醒,啜著咖啡、看書、寫作,不是快活似神仙嗎?」 隨便說說,以為她只是隨便聽聽。哪裡想到那個學期一結束,她真的提出辭呈,歸隱家園。
三年後再相逢,她看起來神清氣爽,年輕了好幾歲。問她別來如何?她說已出版了三本children's
book,附近的大學更以講師的身份請她每週去兼三堂課。「謝謝妳提醒我家的好風水」她說:「我從未像現在這麼快樂、滿足過。」我暗叫一聲「好佳哉!」那時信口胡扯,幸好歪打正著。退休後,如果諸事不順,晚景淒涼,她不把我罵成一隻「臭頭雞仔」才怪。
我有一個自少女時代就認識的朋友。伊原是名門千金女,大學時代愛上了同校藝術才華橫溢的狂傲少年家。兩人婚後不久,兩個孩子先後前來報到。柴米油鹽稀釋了詩書琴畫,伊從九重天上一頭栽入生活的塵網中。1980年代中期,美國發生石油危機,大公司紛紛裁員,伊的先生遭到解雇。懷才不遇,他開始以酒澆愁,夫妻的感情降到冰點,伊則勤上教堂。先生是無神論者,對宗教極端排斥,夫妻為此又吵得不可開交。有個友人告訴伊,台北有個算命仙,看風水談因果超準無比。伊遂以越洋電話請教故鄉的命理師指點迷津。
我知道後取笑她腳踏雙船,一邊信上帝,一邊拜觀音。我問伊,那位算命仙有沒有洩漏出什麼天機?伊說那個算命仙有夠厲害,連伊家屋後的一條小溪流也說得有如親眼目睹一般。算命仙還說那條小溪會庇蔭伊的婚姻和家庭,叫伊不可搬家也不可賣屋。不久伊的先生在外州找到工作。這段期間奇跡發生~~遠離家門的先生抓狂似地對伊害起相思病來。他說受到聖靈的感應,不但開始信奉上帝,而且每頓飯前必向上帝禱告懺悔。每夜睡前一定給伊打電話訴衷情。
那年聖誕節他回來渡假。我請他們全家前來晚餐。他再三提起過去對待太太過份刻薄以及自己的悔恨,情深處他眼含熱淚,幾度哽咽。他還對我保證,要重新追求太太,一如大學當年。看到這樣戲劇性的轉折,我除了感動還帶驚奇。經不住先生一再懇求,伊賣掉房屋,告別了能庇蔭伊的屋後小溪,高高興興地隨夫而去。此去漸行漸遠,二十年別後再相逢,才知他們還是走到了婚姻的盡頭。是命運作弄?還是風水使然?我百思不解,只能搖頭無言。
十幾年前有個學生跟我說,他父親從台灣苗栗老家請來一位地理大師看風水。大師年輕時曾到中國黃山拜師學藝,得異人真傳,能知天文地理,能解過去未來。「哇!有這麼厲害?」我說:「那也請他來給老師的住家看看風水解解運,運氣來了中個大lottery,請全體學生出國逍遙遊。」過了兩三天,忽然接到這位學生家長的電話,說要陪老師傅到我家來看風水。原本只是開玩笑,學生卻把老師的話聽進骨髓裡。我那天準備了茶水、點心,在家恭候仙師駕臨。
老師傅髮鬚皆白但精神奕奕。他先問我與先生的生辰八字後,拿出一個精緻的八卦東西南北仔細測量。過了片刻開口說,我們的家屋大門朝東,正好穩住了兩人的婚姻。我屬龍,先生屬兔,「龍兔淚交流」,命理書上寫得明白,我在婚前早已知道。匆匆忙忙看過一次,考慮三天就買下的這棟房子,竟然還是我婚姻路上的貴人。
老師傅又說,前庭花圃右角邊那株小樹叢不利風水。那株小紫薇長在那裡本就礙眼,我早就有心移植,但發現幼枝上已掛滿了花苞。我原是花痴,看到花苞就捨不得動手,心想等到花開過後再來「搬栽」,誰知道千山萬水之外忽然來了個剋星,老人家沒等我解釋,飛快出手那麼一拉拔,葉落根斷,花樹立刻嗚呼哀哉!
屋後是木板鋪成的欄杆院落。遮日棚下、欄杆沿邊種植排列五顏六色的花樹~~九重葛、紫薇、芙蓉與薔薇,都是我苦心栽培的愛寵。【U】字形的房屋後院,我請工人在木板地上用矮木柱圍成長形框架,填土「落肥」,做成一方玫瑰圃。它一邊緊臨紅磚壁,一邊只剩窄窄的通路,把後園分隔成內庭與外院。這就是我凡碌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室外逃園。我先生對於玫瑰圃的方位深表不滿。他認為橫格佔位,把後院格局弄小。他三番兩次威逼利誘,想把玫瑰圃搬移或作廢。
當他每次提到此事,我不是裝聾做啞,就是把頭搖成一個玲瓏鼓。哪裡會想到,老師傅一看到「隔路」的玫瑰圃竟大大地稱讚起來。他說:「太好啦!這是個聚寶盆。財路到此止步,只進不出,不會流金或散銀。」當年經濟最困頓時,正逢兩個兒子就讀於學費昂貴的Stanford
大學。我們夫妻兩人東挪西湊,手忙腳亂地應付兒子的大學費用,山窮水盡而能柳暗花明,原來是這個聚寶盆在默默地成全。
所謂「風水」,信者認為靈異神奇,不信者認為妖言惑眾。信與不信間,交會千萬難。如果有人問起,我是信或不信,我只能告以正、大、光、明四字箴言。「正」者天寬地圓,萬物皆歸其所。「大」者因為物件皆歸其所,空間因而自在從容。「光、明」也者天光雲影共徘徊~光線足、亮度夠,源頭自有活水來。其實每逢談起風水種種,最最刻骨銘心的眷戀,還是少女時代漫步在故鄉林間小路上,遙對夕陽下的「半邊山」,與父親談論風水的場景。失去的親情無法追回,但往事可以話說從頭。幾段告別童年必經的歷練;淺宵一場凌亂的幻象,舊夢得以重溫,讓人醒悟出無限甜蜜、辛酸、美麗與哀愁。
(2005/2016年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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