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間老舊的日式宿舍一字排開,四周圍著竹籬笆。門前一條碎石鋪蓋的小徑通往前面稍遠處,牛車與「鐵牛仔」(裝馬達載運貨物的機動車)來往通行的黃土路。年久失修的籬笆每當有風吹過,就會發出依歪依歪刺耳卻帶節奏的聲響,聽久了竟成習慣。在靜定無風的午後,聽不到依歪的聲響,反會令人心神不安起來。
只隔一道籬笆的「厝邊」有三個小孩~美英、阿雄與阿明。那年美英十一歲,九歲的阿雄與阿明是一對「雙生仔」。早幾分鐘出世的阿雄搶到做「阿兄」的身份,經常擺出「兄哥」的派頭對阿明發號施令。這點使阿明相當惱怒與不滿。兩兄弟從早鬥到晚,半是玩笑半「頂真」,讓身體一向單薄的阿母神經更加衰弱,幸好有「大姊頭仔」美英可以罩住兩個小頑童。
當阿母「受氣」拿起掃帚要追打,兩人開門出去跑成了一溜煙。但只要美英一聲吆喝,兩個頑童馬上變成乖乖牌。說來也奇怪,「雙生仔」雖然見面就「冤家鬥嘴鼓」,卻更像一條棉索兩端繫住的兩隻小蚱蜢,一隻蹦,另一隻就跟著跳。一個不見,一個找人急得像消防隊趕著去「打火」。美英家另外一邊的隔壁住著一個大男孩,只比美英大一歲但已高出她半個頭。因為長著一雙特別寬大的眼睛,我們都叫他「大目仔」,把他的真名遺忘了。
我們家居住的日式宿舍是邊屋。竹籬圍著一個相當空曠的庭院。院裡長著兩株高大的龍眼樹,茂密的枝葉擋住南台灣酷熱的炎陽,覆蓋出樹下一片清涼的濃蔭。夏日的午後,美英姊弟與大目仔經常跑來聚在我家樹蔭下。男孩忙著「打桿螺」(玩陀螺)或玩彈珠;美英教我踢毽子或跳繩。玩累了,我們就蹲坐在樹下,讓Bi-Ji-Bi-Ji的蟬鳴從耳邊溜過,瞇著眼,看陽光透過樹葉縫隙形成一條條細細的金絲。黃土路另一邊是廣大的田野,「新興製糖株式會社」龐大的工廠嵩立在當中。高高的煙囪日夜冒出淡淡的輕煙。
嗶~嗶嗶~嗶。…五分仔車(糖廠運送甘蔗的小火車)的笛聲遠遠傳來,男孩的屁股有如被針扎到一般,三個人同時躍起,六條腿朝著黃土路狂奔而去。美英拉著我的手在後面悄悄跟隨。他們越過黃土路,跑到糖廠附近的輕便鐵路旁等候。五分仔車載著滿滿新收割的甘蔗,悠悠晃晃迎面搖來,嘎喳幾聲後停靠在工廠大門邊。偷甘蔗是男孩的專利,除了手腳靈活更要有當機立斷的膽識。每番出任務,大目仔是義不容辭的隊長兼先鋒。
趁著司機下車進入廠房,作業員尚未出來驗收時,大目仔閃電一般出手抓住一根白甘蔗(粗絲多節,莖皮厚硬,一般用來製糖。),躲在不遠樹叢下看好戲的我還沒弄清怎麼回事,車上的甘蔗就成了他手中的獵物。他把甘蔗很快扔給站在一邊的雙生仔。如此這般三兩下,三個男孩手裡抓滿戰利品(正確地說應該是偷來的物件),掩掩遮遮迂迴跑回到我家大樹下。美英從家裡拿過來厚重的柴刀,一番砍剁削斬,每人手中多出了一節甘蔗段。只貪圖清甜的蔗汁,不在乎它的粗絲硬皮,我們咬得辛苦,也吃得津津有味!
一個晴朗的日午,陽光亮麗,天邊漂浮幾片薄薄的白雲。一如往常,我們幾個孩子聚在大樹下正絞緊腦汁,想著該玩什麼遊戲時,天空傳來一陣隆隆聲。我們跑出樹影外,一架飛機正好掠過。以為是本國(日本)的飛機,我們興高采烈對它搖手呼喊「Hi-Koh-Ki~~Hi-Ko-Ki」(日語,飛行機)。飛機在製糖會社低空繞了一個大圈,機翼左右晃動兩下,從「腹肚」底掉下來一串銀光閃亮的,好像雞蛋的小東西,然後就響起幾乎把我耳膜震裂的爆炸聲。我感到一陣天搖地動,同時看到糖廠「厝尾頂」冒出濃烈的煙柱與火光。下完「機蛋」以後,飛機緩緩向著天邊隱去。
等到空襲警報響起,災難已經造成。除了製糖會社多人傷亡,一塊炸彈碎片不知從哪裡飛來,擊中正在前院晾曬衣服美英的母親。她因流血過多最後失去了性命。自從母親過世,美英的童年即刻宣告結束。她替代母親的職務,一肩挑起全部家事的重擔。她已經不再到我家樹蔭下納涼或玩耍。更糟的是糖廠被大火燒成一片廢墟後,美英的父親失去了工作的職位。他四處流浪去打工,賺取微薄的薪水。美英姊弟三人被送回屏東美濃老家,與年邁的阿公阿嬤一起住,共度艱苦黯淡的生活。
自從美英他們離開後,我常常無聊地站在窗前,回想從前糖廠的大煙囪「無瞑無日」冒出輕巧的白煙;空氣中漂浮甜甜的糖香味;五分仔車的車聲隆隆,載來堆積如山的白甘蔗,工人搬運貨物進進出出「真無閒」,場面「鬧熱」又「趣味」,一幅人間好風景。我也不時抬頭仰望天空,察看是不是還會飛來搖晃雙翼,腹肚撐開會下機蛋的飛機?它從哪兒來?又往哪兒去?無緣無故為什麼要把糖廠炸成一片恐怖的焦土?我小小幼稚的「頭殼」猜不透原因。
我問正在榻榻米上忙著踩「裁縫車」的母親,那架飛機是從哪裡飛來的?
「堆一架(哪一架?)?」母親沒會意過來。
「就是轟炸對面糖廠那一架啊!」我加強語氣。
「喔!那是B29,米國e飛機。」母親頭也不抬,隨便應付一下。
「米國佇什麼所在啊?」我內心有一百個問號。
「佇真遠e所在。」還是沒有答到重點。
「佇山彼邊嗎?」我抬頭看看遠方白雲圍繞的高山,以為山的那一邊就是世界的盡頭。
「囝仔人哪會曉呢濟問題?等Doo- Jiang 轉來再問伊。」母親語氣已顯不耐。
我不敢再開口,只在心裡默默地想,這架B29實在有夠厲害!從天邊的米國一路過來也不會飛過頭或炸錯地方,要飛多久才能到達啊?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再也不曾看到這款轟炸機的身影。…‥1945年的夏天剛要過盡,日本天皇宣告無條件投降。冬天過年前後,我們全家搬回高雄。留學日本的父親開始從事藥學專業的工作。逃空襲避居鄉村的歲月從此成為昨日雲煙。
十五年(1960年代)後我在台北上大學,住在學校女生宿舍。週末若進台北城,我一定先到重慶南路遛遛轉,因為那兒書店林立。愛書成痴的我只要一腳踏入,立刻迷失於文字世界的浩瀚大海中。書中無歲月,那管日落已黃昏!那天從商務印書館出來,對著台北街頭的落日餘暉,我看看腕錶已快到跟同學約定的時刻,趕快加緊腳步往路口公車站急速奔去。
加入排隊的長龍不久,公車很快到來。跟隨乘客魚貫登車,我把車票交到車掌小姐手裡,抬頭看到她的眉眼臉面,又聽到她開口說話,拜託乘客往後挪移的聲音。我全身有如受到電擊般震撼起來。我見過她,一定見過她,但是,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她是誰?同學的姊姊?小學、初高中同校高年級的學生?抑或是夜半夢裡偶現的容顏?…‥
是她?不是她?等到回憶的版頁顯現出「美英」兩字時,車廂已經擠成一罐沙丁魚。我被擠到車尾寸步難移,更不巧的是已到了該下車的站頭。下車後哨聲響起,公車開動,我追著車子跑了好幾步,差點撞到一個路旁的行人。那人關心地問,是不是東西遺落在公車上?我笑一笑沒說明,內心悄悄地回話~~沒錯,我遺落了一段追不回的童年。
2011年夏天,與朋友開車到德州南端墨西哥灣邊的Corpus Christi去旅遊。看見港邊停泊一艘龐然大軍艦,前面招牌大字寫著USS Lexington。一問才知是二次大戰期間,在太平洋戰爭(Pacific War)中,軍功彪炳的航空母艦。它如今年老榮退,改造成海軍博物館。我們登艦去參觀。艦身全長超過八百英尺,空曠平坦的甲板就是機場的跑道,百隻戰機曾以此為起飛、降落與維修的據點。
我走進船艙內四處溜達,偶然發現鋼鐵牆壁上掛著一幅密密麻麻的文告。趨前近看,原來是敘述1943到1945年終戰之前,這座海上長城承戴當時最先進的B29轟炸機出勤殲敵的光榮記錄~~攻擊日本佔領期的Manila(馬尼拉)、Luzon(呂宋)、Okinawa(琉球)和Formosa…‥。
我眼裡逐漸注滿淚水,朦朧的視覺無法看清也失去讀完全文的興趣。我胸口緊繃,腦海裡轟轟作響。五歲那年夏天百思不得其解的疑問~飛機從哪裡來又回到哪裡去?六十多年後,在遠離台灣的海角,無意間找到了答案。就是這艘航空母艦,就在我腳底踩踏的巨大甲板上,B29米國e
Hi-Koh-Ki凌空飛去轟炸Formosa,我魂牽夢縈的故鄉。
此時的我百感交集,如見故人?如遇宿仇?紛亂思緒竟分不出是喜是悲,惆悵迷茫間,前塵舊夢、童年往事熙熙攘攘、爭先恐後湧上了心頭。…‥
(2014/2016年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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