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從一場凌亂的夢中醒來,看見沒拉緊的窗帘縫隙瀉進一片銀光。懷疑是昨夜臨睡前忘記關掉的後院燈火,遂撩開布幔探個究竟。這才發現,天心月色,光華如練。月河銀波長驅直入迷漫了半個臥房。我獨坐床緣,緩緩清醒的神智想起了死去已久的父親~~對他的孺慕之情,渴望再見一面,再說幾句話的極強烈的欲盼,轉瞬間使我熱淚盈眶。
白天記憶中的父親,我能理性地接受,他是已成過去的,只剩下我在Houston, Texas已逾30年的住家牆上高掛的照片遺容。可是在深夜恍惚的心靈中想到的父親,彷彿並未死去,而只是人在天涯。踏著溶溶月色,他悄然回到我們高雄老家的窗外、屋角,或者在緊鄰附近的什麼地方,焦慮地徘徊流連卻無法找到他昔日熟悉的門閂,看不見他心愛的親人而含淚離去,再度浪跡異鄉。回首前塵,獨思往事,這才發現,原來與父親有關的回憶,都與月光有特殊的牽連。‥‥
月眉是高雄縣旗山鎮內一個美麗的小山村。它三面環山,源自玉山山麓的楠梓仙溪自村中緩緩流過。水色清澈,小魚結伴在岸邊水淺處快樂地悠遊。溪邊滿佈潔淨的鵝卵石。造型美觀的「月眉吊橋」橫溪高掛。因為遠離大城,也不是工業重鎮,二次大戰末期,月眉沒有遭到美機的轟炸。它也就成了我們全家人逃空襲、「疏開」避難的地方。
一九四五年我是一個五歲寂寞的小女孩。三歲的弟弟整天只會拿一根竹枝,東敲敲西打打,口裡咿咿呀呀唱著自創的兒歌。家裡的婦人白天忙著煮飯洗衣,夜晚就著黯淡的煤油燈揉搓麻繩,賣給雜貨店賺點外快補貼家用。年紀稍大的少女挽著菜籃整天在山坡採野菜。哀求半天,跟著去了一次就遭到她們的奚落。她們嫌我「腳慢手鈍」,又認不清野菜的種類,若是採到有毒的野菜菌類帶回去,全家人吃了就會七孔流血死翹翹。想到全家人七孔流血的慘狀,我的眼淚已經劈里啪啦掉下來,從此以後就打消了跟班的念頭。
日盼夜盼,就盼著當時不跟我們住在一起的父親到來。記憶中,父親總在月亮升起天色尚未全暗的時候,在「風飛沙」的土路盡頭出現。每天下午當日影才開始西斜,我就獨自在門外路邊玩跳「草葵笠仔」的遊戲。我在那兒磨磨蹭蹭地跳一格,停一停,再跳一格,眼睛老往天上瞧。當時想法,多跳幾回草葵笠,就會把日頭跳落山。當月娘升上天空的時候,我就會看到父親的身影。
童年的印象中,父親很久才會在路上出現一次。一眼看到他,我就迫不及待地狂奔前去。我一直跑到父親身邊,歡喜地抬頭望他。「跑得這呢青狂做什麼?」父親每次都這樣溫和地責備我,然後就遞出他手中的包袱。我知道裡面有我和弟弟愛吃的糕餅。我一手拿著包袱,一手拉著父親,在薄薄的月光下,連走帶跳地奔向油燈微亮處客居的家門‥‥週而復始的期待~期待日落月升,期待父親在黃土路的盡頭出現,構成了我「囝仔時代」月眉山村永恆的歲月。
父親被徵召去當軍醫那年,我正在台北讀大學一年級。台灣行政當局頒發一道旨令:「民間醫藥專業人員,凡年未滿四十五歲者,都得入伍服役一年,以盡保國衛民的天職。」留學日本,專攻藥學的父親就這樣當上了軍醫。他到台北接受三天講習,然後會合其他同僚,集體到基隆乘艦出發前往戰地金門。
出發前一夜,父親到學校看我並帶我出去吃晚飯。學校宿舍的伙食一向粗糙。我以為父親專程來帶我出去吃一頓大餐。「爸,我們是不是到城內去吃餐館?」我期待著所以這樣問。父親卻搖搖頭說:「爸爸這一去,家裡收入會大大減少。我們省一省,等我退伍回來,咱回高雄全家出去吃。」那夜,父女兩人只在學校圍牆邊違章搭建的小攤,各自吃了一碗牛肉麵。飯後兩人漫步走回學生宿舍。校門前的椰林大道在夜間更顯修長;碉堡似的校門在浮雲半掩的月輝下透著一份歷經歲月的滄桑。
「爸,女生宿舍十點半才關門,我們走到文學院,鐘樓那邊好不好?」臨別依依,我不想太早回宿舍。月光下的杜鵑花圃是一片朦朧的暗影,茶花的香氣卻能聞得十分真確。路邊的大王椰分列兩旁,在晚風中張牙舞爪,鬼魅一般想盡辦法要嚇人。更遠處的男生宿舍,映照出一片淡黃的燈光。春夜的校園有如一座遺世獨立的城堡。我忽然想起了「荒城之月」,父親最喜愛的一首歌。我不自覺地輕輕哼唱起來。
「爸,你當年有沒有想到來考這個大學?」
「日治時代的台北帝國大學?就算考上了也不能讀。當年只考到『高雄州一中』(高雄中學前身),就給你大伯罵到現在。」
「所以您中學畢業就偷偷往日本溜,來個先斬後奏?」父親沒答腔,顯然是一種默認。
「大伯為什麼罵您?」
父親想了好一會才說:「他不希望我的學歷比他更高吧!」
「他到底要您做什麼呢?」
「跟他一樣,讀幾年農校,回家種田。」
在學校門口的車站與父親告別。臨上車,他回頭望我一眼,輕輕地說:「不要擔心。好好念書。」公共汽車搖搖晃晃,終於完全消失在羅斯福路的盡頭。我這時才真正地感覺到,父親走了,要到砲火連天、鳥不生蛋的戰地去做軍醫。我慢慢走回宿舍去。當時滿懷悲傷的心情,看到的月色似乎也籠罩了一層別離的哀愁。我忽然很想家,很「心悶」有母親開朗的笑容,眾弟妹擁擠喧譁,燈光璀燦的島南的家園。
父親在金門服役期間,我給他寫了幾封信。信的內容無非是報平安、與同學去哪裡郊遊玩樂,從未提到考試成績或是選修了什麼課程等嚴肅且無趣味的「代誌」。這些事,一向有自由主義思想的父親很少過問。為了體諒他寫中文信的困難,我總是勸他不用給我回信。他給母親寫日文信比較方便,我打電話回去問問母親就好。但父親還是給我寫信。學成後從日本回國,他靠自修與勤學已能寫出相當通順的中文信,雖然我無法想像,他完成一封信要花費多少時間與精神。
黛綠年華,青春作伴。白天忙著上下課跑教室,週末忙著進城看電影、逛書店、或到郊外遊山水。只有在夜裡晚自修後從圖書館出來,披著滿身月色返回宿舍時才會想到父親。印象中的父親總是這樣~身穿草綠色軍服,戴著軍帽,在營房裡若有所思地對著孤燈獨坐。那頁畫面裡的父親對我來說相當陌生而遙遠。
那年中秋節的前幾天,我接到父親的來信。他在信裡提議,在「中秋暝」的某個時段,大家同時共看「月娘」,對著月光傳達思念和平安的消息。父親信裡所指的「大家」,除了身處金門戰地的他,住在台大女生宿舍裡的我,當然還包括高雄家中大小一群人。我看到這封信時大感驚奇。從小到大,只知道父親的數理頭腦一等一,他有一夜鄉心、共看明月的詩意情境,真的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那夜我果真應約到校園去看月娘。
那個夜晚的天空有薄雲掩月,中秋月色並不分明。我在學校行政大樓前傅鐘周邊的石階上坐了好一會。這回想像中的父親已不坐在營房內的孤燈前,而是迎著中宵風露,斜依在戰地的碉堡殘壘邊。我彷佛聽到父親口裡輕吟著:「‥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
一九七五年七月的一個月光暝,父親病重去世。懷才不遇、天不假年,他「過身」時年方五十八歲。一九九零年夏天,母親去世後兩年,我們八個兄弟姊妹,克服了工作、行程、時間安排上的諸種困難,分別自海內外各地回到高雄。我們為死去已十五年,當年土葬的的父親遺骨火化後,骨灰甕供奉於壽山元亨寺的靈骨塔內母親的身旁。與此同時,我們為父親與母親做「梁王懺」法事。奉寺廟住持之命,我們回高雄縣大寮鄉祖厝,恭請歷代祖先前來參與盛典、共享福德。
返鄉路上,姊妹兄弟共同的期待是~不要遇到大伯。大伯在家族中掌權又霸道,最愛教訓人。不管你是五歲孩童或是五十歲的社會賢達、國家棟樑,他總能找出理由訓你一頓。話題九彎十八拐,最後總會繞到父親身上。他埋怨父親目無尊長,不告而別偷溜到日本留學。即使在父親過世後我們幾次回去探望他,他的話題一成不變,攻擊的對象永遠先是父親,然後就是我們。他罵我們不孝,一個一個先後往美國跑,置祖先墓厝於不顧。
我們回到祖厝才踏出計程車,一把就給大伯逮到。我小聲怨嘆「害也!脫不了身又得捱罵」的時候,大伯竟然一反常態,不但沒訓人,還非常親切地打起招呼來。大弟對他說明來意,他一馬當先帶領我們走進供奉祖先神主牌靈位的正廳。當我們忙著點燃香燭,準備拜拜的時候,大伯站在「戶定」(門檻)前面對著厝埕,輕輕地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有一暝,我親眼看見恁老父轉來」
「什麼?」我們不約而同叫出聲來。
「有一暝,我看見恁老爸轉來。」他重複說了一次。他一面說一面指著離「戶定」不遠的地面繼續說:「伊就站在那裡,月光下我看得清清楚楚。」
「大伯,您是講有一暝您夢著阮的爸爸轉來?」我以為自己的耳朵不靈,把「夢」見聽成「看」見。
「什麼夢見?」他嚴肅地糾正我,「那時不過七、八點,日頭落山月娘才出來。月光下他穿著一身白衫褲,站在那邊靜靜看著我。」他又指著厝埕外同一個地點。
我們姊弟妹五個人面面相視,不知如何答腔。過了片刻,大妹開口問他:「伊甘有對你講什麼?」大伯搖搖頭,眼神迷離。廳內一片寂靜。不久大伯又開口:「恁這回轉來拜拜,搏杯的時陣,問恁老爸,到底伊欲對我講什麼,愛我替伊做什麼代誌?」
在壽山元亨寺拜拜、念經整個禮拜,我們八個父親的孩子不停地討論這件事~如何回覆大伯的問題。有人想說「父親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回來看看故鄉的田園。」有人想說「在他死後這麼多年,你還一直說他的不是,他回來討公道。」有人認為父親畏懼這位大兄,終生擔負目無尊長、不告而別的罵名。這次「梁皇懺」法事做完,了卻人世恩怨,他即將前往西方極樂世界,他是專程回家向大伯告別的。
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最後由當精神科專業醫師的大弟拍板定論:大伯一生虧待父親,他如今心虛生幻象,我們不必博杯,也不必再回去稟明。這個沒有答案的問題,就讓大伯永遠牽掛在心頭,直至他生命的末年吧!相信父親在天之靈,也會同意這麼做的。
天倫夢斷四十年,現在每逢月明之夜,我還常常想起父親。腦海中總會出現,草木煙籠的祖厝門埕,父親一身素白獨立於月光下。有時也會想起,我五歲時月眉山村的歲月~日落月升,薄薄的暮色里父親在黃土路盡頭出現的場景。真假虛實,如夢似幻。記憶中這兩張刻骨銘心的畫面上,耀眼觸目,水銀瀉地的月光,把父親的身影襯托得更孤獨落寞了。
〈1996/2014/2016年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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