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1960年代),有青春作伴,我特別熱中於尋幽探勝,越嶺登山。…‥
晴秋之晨,經歷一大早崎嶇山路的攀登,午時過後,到達「南大武山」山路的盡頭。抬頭遠眺,綠野平疇盡入眼簾,遠方海天同色,隱約波光。繞越山腰,青翠幽谷豁然出現在眼前,那是排灣族部落世代群聚的故鄉。首先看到的人工建築是一座赭紅屋頂石砌的小教堂。尖尖的十字架是人類苦難的象徵,也是高山族人(今稱原住民)心靈皈依的天堂。
原住民建築大都從自然環境就地取材。泰武村裡普遍的「石板屋」(砌牆背靠山坡建造的家屋)就是以南、北大武山接壤形成的谷地岩石為主要建材。一方方排列整齊的灰石薄片是排灣族世代傳承獨特的屋瓦。屋頂用石片做魚鱗狀疊蓋,再鎮以石塊或鐵絲絞緊的長竹排。
原住民部落間攻伐不斷,更有獵殺人頭宣揚戰果的舊習。石片屋頂散亂置放的灰白色圓形石塊,遠觀有如一顆顆風乾的骷髏頭,據說應付敵對部落頗能產生阻嚇的作用,同時還能鎮壓屋頂石片,以免遭到強風的掀翻,如此安排可以收到一石二鳥的效果。石板屋的內牆或邊牆上家家戶戶設有象徵祖靈的神龕,傳說是祖靈歸來庇佑後代子孫的落腳地。
石階沿著堤岸級級下降,接上狹窄的黃土路蜿蜒深入簡陋的社區。沿路兩旁石板屋毗連相伴,棕櫚樹參雜其間,高聳的枝葉在微涼的風裡搖曳生姿。青天亮麗,白雲悠悠,時聽林間群鳥雜而不亂的鳴叫,好一派綺麗的南海風光。簡陋、寧謐,與世無爭,近百個原民家庭在此綿延承續。行腳至此,我心深處不自覺地湧上了「山中無歲月,寒盡不知年」的感觸。
山谷對岸,「北大武山」山勢險峻,超越三千公尺的主峰氣概昂揚直入雲端。它是南台第一高峰,素有「南台屏障」的雅稱。秋日午後的陽光映照出大片山崖金碧輝煌。千百年來的人類世界,多少鐵馬金戈、成敗興亡,但在群山的巨眼裡,無非是一抹剎那流失的煙嵐吧!
泰武村的居民是青山的寵兒。他們傍山而居,耕地而食,取澗而飲,山中新鮮的野味是平地少見的佳餚。這山中的空氣有最原始的清純,沒有車塵廢氣染肝燻肺的污染。朝陽、瑞霞、明月、清風全歸山居兒女所獨享。
相傳與南島民族系出同源,排灣族人有一身古銅膚色、寬廣額頭以及漆黑深亮的眼瞳。我們行經石板屋前的時候,在一大片闊葉樹的林蔭下,看見兩個銀髮阿婆閒閒地織著布。他們的雙手在織布機前熟練地操作,同時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話家常。她倆用排灣母語交談著,間雜一些我勉強可以聽懂的日語單詞。兩人的臉上都有紋面的痕跡。
我正與同行的隊友談論紋面的話題時,不遠處剛巧走過來一個年輕的女子,她背著一個周歲左右的孩子。女子有張清秀的圓臉,親切的笑容。問她排灣族紋面刺青的來由,她說紋面不是人人可得,必須是年歲稍長,精於紡織的婦女與善於狩獵的男子才能獲得的殊榮。鯨面的傳統對於排灣或布農族人來說,除了美觀、避邪,還代表女子善織、男子勇武,更是百年身後認祖歸宗的印記。
我們忘情地談著話,女子背著的小男孩,睜一雙骨溜溜的大黑眼對著人微笑,嘴裡還發出咿呀咿呀的聲音,似乎要加入我們交談的行列。他天真無邪的模樣,閃爍發亮的眼光,暫時消除了我們這群遠來登山客渾身的疲憊。
我們喜愛這片山林的蒼翠與恬靜,企盼有朝一日能來到這山谷,過一段隱逸無為的日子。然而,生長於斯土的山中兒女呢?從對談中發現,他們眼裡最美的風景,卻是台北盆地的霓虹燈色不夜城,與高雄打鼓山下的市嘯與笙歌。人們總嚮往於自己不曾擁有的夢境。山裡山外,紅塵碌碌,到底意難平。
日暮時份,夕照如魔杖,萬道光茫把綠盆地變成了黃金谷。走向返家的回頭路,山谷中的燈火尚未亮起,駐足小停,正是看煙的時刻。遠近的炊煙成絲、成縷,在靜定的暮藹中,裊娜如仙女飛揚的羽衣。正看得如醉如痴而意猶未盡,落日無情,說變臉就變臉,一眨眼就失去了蹤跡。還來不及回過神來,雲霧已自谷底升起。天地濛濛,泰武村傾刻間沈淪其中,消失不復見,不禁令人懷疑,那翠谷山村是否真實存在過?而之前炊煙裊裊,淡入萬里晴空的美麗畫頁,莫非只是一場午寐的幻景?…‥
四十多年海外羈旅,早已遠離了狂熱於登山健行,不知疲倦為何物的年少輕狂的歲月。如今咀嚼記憶有如登高回望。重踏往事的來時路,隱約看到閃著童年歡愉與少年彩夢的幽靜園林,感嘆昔日承歡膝前樂敘天倫的至親,結伴登山涉水共相扶持的好友,如今已漸次凋零或疏遠。感受時光飛逝,青春遠颺的無奈,同時也體會到曾經擁有,非得天長地久略帶惆悵的淒美。但這種悲欣交集的往日情懷是一閃即失的,猶如峰迴路轉,景物已全非。
登山、登山,非為尋仙,非為逃避解不開的戀夢。登山、登山,為的是暢飲翡翠的山色,為的是領略生命的真諦。生命如登山,必須忍性負重,步履堅強,才能達到最高的境界~~振衣千仞,一俯乾坤,萬里任逍遙。而過往行程的綠蔭閒花,繞谷飛翔的禽鳥,甚或是一段清淡如水,似有若無的短暫邂逅,則是串演一齣「山中傳奇」意外的收穫了。縱使雲攏山沈,猶如世事多變,但獲得之後再失去,總勝一場空白的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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