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時空已超越半個世紀,現在每當想起,往事猶如秋天的落葉,顏色泛黃卻還脈絡分明,它們層層疊疊,此起彼落不斷在腦海中翻飛湧現‥‥‥。
一九四七年前後台灣那段政治、民情動盪不安的歲月,在一個讀小學一年級小女孩單純的心目中,時間只是一條流淌不盡的長河,對生命沒有什麼特別的期待。一成不變的生活,衣食雖不豐美但也尚足溫飽;玩具雖然匱乏,但與玩伴在樹蔭下有跳不倦的「草葵笠」,草叢間有捉不完的「火金姑」。就在不知憂愁為何物的那年早春二月,把我的童年染上斑斑血漬的「二二八事變」發生了。
此後很長一段日子,先後從大人憂懼的眼瞳中,壓低抖顫的聲音裡,知道了人間煉獄慘酷的現象:壽山上死了很多人,到「高雄要塞司令部」去請願的地方代表一個也沒活著回來,屍體都扔到壽山下高雄港的海溝裡去…‥愛河漂流著浮屍。很多失蹤人口的家屬哭號著在河邊追著鮮血染紅的流水認親人…‥高雄中學的學生,被軍警、憲兵的「拖拉庫」(truck )載走,從此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風聲鶴唳,滿目蕭條。學校關門,兒女被父母嚴管禁足。人們有要事必得出門去辦,也是來去匆匆。住在後街的外公、外嬤、阿舅、阿姨、佣人以及住在同一「樓仔厝」的幾房親戚都趕過來到我家避難。外公那棟巴洛克式的雕花三層西洋樓,凸兀在十里平房中,是亂兵、流氓搶劫時明顯的目標。我們的「起居厝」靠街,單層的平房店面,是外公的產業。他讓留學日本,專攻藥學的子婿(我的父親)經營西藥局。這棟房屋橫面不寬但縱深頗長。兵荒馬亂的時刻,親人擠住在一起,互相壯膽取暖,禍福共同來承擔。
阿舅剛從日本學醫歸來。他不顧外公阻擋,堅持照常到「高雄市立衛生院」去上班。他說「衛生院」裡外擠滿了受傷群眾,醫師人手不夠,不能不去。況且他們都掛上「紅十字會」的臂章。兩國交戰,不傷紅十字會員是國際公約,應該不會有什麼危險。有一天黃昏阿舅從「衛生院」匆匆回來,人忽然瘦了一圈,神情驚恐憔悴。他嗚咽地陳述那天在「衛生院」發生的慘事。他說軍隊一衝進醫院,不分青紅皂白,見人就開槍。他和院長以及別的醫師已經無路可逃,匆忙中躲到靠牆的辦公桌下。幾張小小的辦公桌那裡藏得下一群人?可憐他們一個一個被拖出來,先剝去外衫褲,再命令他們雙膝跪下,高舉雙手,就地槍決。
阿舅聽到一個同事臨死前淒厲地喊叫:「你們這些兇手、土匪,天理難容。」跪在阿舅前邊的院長,也在一聲槍響之後倒臥在地,鮮血浸濕了紅十字臂章。剩下阿舅一個人了,他自覺無望,靜靜等待命運最後的安排。士兵命令阿舅舉起雙手,正要舉槍發射時,發現阿舅手腕上的日製手錶。他放下步槍,伸手剝掉阿舅的手錶,然後又舉起步槍,正要扣動扳機時,門外傳來司令官發出的停止屠殺的口令。阿舅死裡逃生,揀回了一條命。消息越來越壞,再也沒人敢出門了。我們一大家族二十多口人日以繼夜地擠在天井周遭四個小房間裡,米糧已盡,青菜、水果有錢也無處買。那幾天,我們全靠厝後壁賣糕仔餅老阿婆因為無法出門做生意,囤積在家的餅干和開水度日。
一天早上,我和弟弟妹妹在厝中央的天井邊,無聊得不知道做什麼才好的時候,忽然聽到「碰」的一聲巨響,幾乎同時,看到爸爸從藥局直衝進來。他鐵青著臉一面跑,一面喊:「兵仔撞破門進來啦!兵仔撞破門進來啦!」三歲的妹妹嚇得尖聲大哭,媽媽從廚房箭一般直射出來。她左手抱起妹妹,右手五指緊緊扣住妹妹纖細的喉嚨,咬著牙根說:「不准哭。兵仔聽到妳的哭聲就會跑進來,若要大家都死,不如先乎妳沒命。」妹妹大概被媽媽兇惡的眼神鎮住了,哭聲即刻卡住。妹妹被媽媽貼胸緊抱著,長睫毛帶淚的大眼睛吧噠吧噠地,看著我和弟弟跟在爸爸、媽媽屁股後往厝內跑。我們一大群人擠進了最后一間房,那兒原本是柴房,陰暗又不透風。我在那兒緊跟著大人蹲下,感覺到氣都喘不過來。外嬤和媽媽低聲唸著「南摩阿彌陀佛,救苦救難南摩觀世音菩薩……。」
提著步槍上插刺刀的兵仔並沒有闖進後壁房間來。他在藥局裡翻箱倒櫃鬧了一陣,拿了爸爸的手錶,所有的現款就離開了。爸爸事後回憶說,他跑離藥局的一霎那看到了那個兵仔的身影。很熟悉的印象,記得前幾天來買過藥。原來客客氣氣,笑容可掬的一個人,怎麼說變就變,變成了帶槍搶劫的強盜?
那天下午,四個厝邊充當臨時救護義工的青年,扛著一個擔架匆匆走進我家來。擔架鋪著乾稻草,上面躺著一個滿身鮮血的老人。他們把老人連同乾草包放在我家藥局內。他們說,在路邊發現那個不知名姓的老人。抬到我家是因為附近診所門戶深鎖,幾所大醫院路途遙遠,且都已人滿為患,希望身為藥劑師的爸爸能替老人止止血,或者想辦法聯絡到伊的親人。也不等爸爸開口,他們就匆匆離去。爸爸找人幫忙把老人連著草包抬到隔壁「撞球間」的球台上去。
老人中了一槍,子彈從右肩透過後背,沒有傷及要害,如果能止血,應該可以活命。爸爸沒有任何止血的藥物。他一籌莫展地看著老人的傷口湧出鮮紅的血液,他不斷用乾淨的紗布擦拭傷口周邊黏稠的污穢。媽媽蹲在老人身邊一湯匙一湯匙地餵以溫開水。爸爸試著和老人說話,但老人什麼話也說不清楚,只是「哎喲!哎喲!」地哀叫。他從下午叫到黃昏,又從黃昏叫到夜半。那淒厲沙啞的慘叫聲,傳過天井,透進我們半昏半睡的耳膜裡,令人手腳發冷、毛骨聳然。老人叫到第三天清晨就斷了氣。
之後,他是怎樣被認了屍,又怎樣從我家被移了出去,我已全無記憶。我只記從那時以後,在我夜夜睡夢裡,我經常看見那個白髮老人胸口大把大把的鮮血,常聽見他悽慘的哀號聲。而「二二八」三個令人傷心的數字,也只偶然在親朋知友的耳邊如微風一般,悄悄傳遞著一些家破人亡,血淚斑斑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後,老人的血漬和哀叫才慢慢地從我的夢魘中消失,而我無憂無慮的童年也就跟著成為永遠的過去。
(1995/2017年1月修訂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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