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anuary 29, 2017

桃花歲月


清理舊櫃,一本被遺忘的陳年像簿出現在眼前。隨手翻閱,看見一張當年從母親的遺物發現的,她終身珍惜的相片~已從黑白轉成褐黃,道盡了人間歲月的滄桑。
相片中七個盛裝的苗條少女,是母親「高女」時代的同窗好友。母親端坐前排中,手上抱一個「幼嬰仔」~剛剛滿月的我。相片拍攝地點是日本東京,時間是超越半個多世紀,櫻花燦爛的早春三月。
他們八個都是台灣日據時代的名門閨秀,富戶之家的嬌生女。在那個一般公認「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時代,富家閨秀東渡「內地」(殖民地台灣人對日本本土的稱呼),雖謂留學,大多數人都只到所謂「東洋短期洋裁學校」混一張文憑,當做新娘「花嫁」的嫁妝而已。
相片中的女子,除了母親早婚(十九歲),我又那麼不知好歹地十個月後準時到人間報到,阻斷了性本愛好讀書的她求學的路途以外,那些妙齡摩登女,也只有桃姨一人,進入正牌的學校「東京女子英語專門學院」就讀。
若說世間萬事,冥冥之中皆有定數,那麼,在桃姨風姿曼妙,青春正盛的年代,天上的什麼神明必已測知了她前世註定,今生難逃的坎坷命運,特意指點迷津,讓她刻意去追求真才實學的「英語專科畢業證書」,而非一紙花花綠綠的「嫁粧」。
因為自東京聚會,為了我這個在她們姊妹群中最早到達的「第一嬰」而拍照存念以後不久,大家先後返台,各有婚嫁,也都經歷了那一場血淚斑斑的「二二八」。大部份人或有小驚,但皆無恙,只有桃姨,和當時不在東京所以沒有上照的愛姨(讀藥科),和她們的醫生夫婿,婚後只過了幾年恩愛的生活,便在「二二八」的腥風血雨之中,一對生離,一對死別。
桃姨雪膚花容,長身玉立。「高女」時代便以出眾的才貌,成為男中學生談論愛慕的「嬌」點。她的夫婿個性豪爽,相貌堂堂,是日本名醫校的畢業生,他倆的婚約雖經父母之命,卻也是一件鍾情。這一對珠聯璧合的佳偶,是母親同窗學友中最被人稱道,又最遭人妒羨的姻緣。
桃姨和他未婚夫婿在日本完成了學位後,不久就回到南台灣故鄉結婚定居。他繼承了半退休的父親的診所,幾年經營,大有青出於藍之勢,桃姨也在婚後一年多,生下了一個白胖男孩。她安心過著當人妻又當人母的平凡卻幸福的日子。他倆生活美滿,事業順利又有幼兒承歡膝下,人人都說這對「零缺點」的人間絕配,必能形影相隨直至白頭,那裡料得到呢?緊接而到的是「二二八」血海掀巨浪,棒打鴛鴦兩離分。
那場漫天烽火,從台北延燒到南部時,眼看到亂兵的穿門逐戶燒殺擄掠,天性好打不平,具有俠義性格的桃姨父遂挺身而出,先是組織紅十字團隊救護傷患,然後是身不由主地捲入了流血抗爭的行列中。軍隊停止屠殺之後,隨之而來的是無止休的追捕行動。
很多人夜半被捕,下落成謎,或者是家屬接到訊息時,至愛的親人已成了一具冰冷的,混身是傷殘缺不整的軀體。 桃姨父自知難免,心中有了逃亡的打算。在一個無月幽黑的「暗暝」,當軍用吉普車聲和急促的敲門聲在前院響起,他拎起了早已打包的旅行袋,匆匆從後門矮牆一躍而出,這一去猶如孤鴻零雁,生死茫茫三十年。
自從桃姨父失蹤以後,他家的田產遭到查封,診所被逼關門。桃姨初時以淚洗面,繼而閉口無言。只要聽說有人在海面河邊撈到浮屍,或者某處有被槍斃的屍體待領,她總會發狂似地前往辨認,而每次總是悲欣交集地空手而返。
這漫長的數十年間她僅剩的家產賤賣的賤賣,充公的充公。唯一的依靠是當年在東京讀「英專」得到的文憑。她在高雄市郊一所初中找到了教職,就利用那份微薄的薪水,扶養唯一的兒子,期待生死不明的夫婿或能歷劫歸來。含辛茹苦,母子倆相依為命。桃姨在東京所學的英語,即使教的只是初級中學,但是因為年歲漸大,且以日語發音的英語,在學校裡逐漸流傳成為學生的笑柄。但為了生活,她別無選擇地硬撐下去。
兒子考上市內省立中學,她還不感到滿足。她堅信北部的名校會讓孩子獲得更好的機會,進入理想的大學。她忍心把才上高一的孩子轉學到台北。這個孩子自小失去父親的關愛,如今又獨自北上孤單生活,在校園受到同學的霸凌(bully),開始逃課、打架,街頭鬼混,終至走入黑幫的不歸路,成為桃姨悔恨終身的痛楚。
桃姨獨居故鄉,一面教書,一面勤練瑜珈。她駐顏有術,當母親和其他同窗進入中年,身體噸位便肆無忌憚地一天比一天加碼時,桃姨依然苗條輕盈,望之猶如三十未到之人。這些年中對她愛慕追求的異性不乏其人,但她對生死成謎的丈夫還存一份渺遠的期待。任相思成灰,她不讓春心再度與花共發。
以為靜如死水的歲月就此流淌下去,萬萬沒有料到,一九八二、三年夏天,桃姨從定居日本的遠親那兒,輾轉得知,失散三十多年夫婿尚在人間。據說,在一九四七年後那場寧可錯殺一百,決不遺漏一人的大追捕中,他偷渡流亡到了赤色中國。三十多年的共產生活如何渡過,台灣的親朋一無所知。經由這個遠親的居間安排,桃姨終於和隔絕了半世情緣的丈夫搭上了線索。兩個人相約在東京重逢。桃姨臨行時,隱約地對母親透露,她不再回到台灣,她將與他從此天涯海角永相隨。
母親力勸她冷靜觀察一段時日再做最後的打算。即使情意依然如綿,但兩個世界幾番人事,思想個性怕都有了極大的改變。桃姨堅貞自守,此情可對天日,而他呢?若是信守著當年的「約束」,有情人得以白首偕老,固然是人間佳話,但若他在中國早已另娶,且已兒孫滿堂,母親擔心桃姨這一去怕會淪落到變成對方家庭的「第三者」?母親的耽心並非毫無來由。從一而終,至死無悔的專情男子,人世間到底並不多見。
桃姨以觀光護照出境,一去經年從此音信杳然。一九八八年,母親因肝癌辭離了人世。臨終前幾個月,她的同窗好友,無不輪番探望。獨獨缺了與母親相知最深的桃姨。母親雖然不提,內心必有掛念。時光飛逝,桃姨如今若還健在,該已有九十六上下的高齡,與母親已天上人間無處追尋。若她也已離開人世,兩人在黃泉路或九重天上必早已相逢。身為晚輩的我,追認先人走過的歲月屐痕和經歷的人生苦難,惆悵情懷,心有慼慼,因有所感,是以為記。
(1994/2017年一月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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