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學校一牆之隔,有一家製作蒜香土豆(花生)的小工廠。美其名為工廠,其實只是在違章建築的住家後院搭個竹棚,砌一個大烘爐,上面放個養豬戶用來煮「豬菜」的大鐵鍋,生旺火煮土豆,曬乾裝包,如是而已。老闆把上等貨色包裝整齊,送到商店去交貨,而那些破碎的,發育不良的,擺不上台面的「貨底」半價賣給近水樓台卻阮囊羞澀的學生。
我們這群搗蛋鬼中就有人敢用違反校規的辦法,爬到牆頭對賣土豆的老闆娘大聲呼叫,老闆娘出來把土豆包往上扔,趴在牆上的人就把錢往下丟,省時又省力地完成好買賣。我們把桌椅搬到走廊圍成方桌而坐。我們攤開課本,擺出一副「十年寒窗」的架式,但嘴裡細嚼腦裡反應的,不是有味詩書而是甘甜的土豆香。破碎的土豆殼掉落滿地,揮舞掃帚意思意思,當然無法消尸滅跡,於是惹來了校工的冷眼橫對與沒完沒了的「碎碎唸」。
走進校門右轉,有個柳蔭水塘與紅亭屹立的小庭院。沿著磚砌小徑長一排矮矮的芭樂樹,樹上掛幾粒營養不良的芭樂果。我們左盼右盼等不及果子長大,也不顧校工一再的警告,就把那些比小粒魚丸大不了多少的芭樂採下分食,味道酸澀咬舌,我們卻引以為樂,這就經常換來校工拿著掃把的追趕。
我們幾個常在一起好成績的「歹學生」當中,有個天資聰慧卻特立獨行的人物。伊搞怪能力超強,「歹症頭」(壞點子)特別多,把校工惹得咬牙切齒。有個資深的老工頭更當面對伊吼叫,詛咒伊高中聯考落榜,從此滾出校園。伊一聽馬上裝出一臉悲哀的神情回話:「好!好!我落榜,我落榜,讓你比較好過日。」我們聽到後忍不住彎腰大笑起來。我們這群「歹規距」的問題少女當然會榜上無名,因為在學期結束時已經取得了校方免試直升高中的保證。
我這位同學名叫許洋主。在那個依然存在重男輕女的社會,老爸大都以美、麗、賢、淑、芳、
香、雅、惠等溫柔雅緻的字彙為女兒命名. 還有一些比較沒文化或經濟薄弱的家庭, 甚至用"忍分"、"罔腰"、"罔市"替「查某仔」取名。台語的「罔」字是"無奈、只好"之意。腰、市與"餵養"同音,意思是原本期待生男,但既然來的是女兒,只好就隨便養吧。有一次實在好奇就問伊,為甚麼叫洋「主」?非要做「主」不可,也還有「民主」、「地主」﹑「堡主」甚至「幫主」等「嚇嚇叫」的名字可用呀!伊一聽笑得差點「未喘氣」。伊說哪裡有甚麼特別的意思,只不過是伊那個只會講台灣「國語」的老爸在區公所碰到一個「山東仔」辦事員,兩人雞同鴨講鬧了半天,最後「洋子」就變成了「洋主」。
升上高一以後,洋主患上頭疼、四肢乏力卻查不出原因的怪病。伊三天兩頭就請病假。伊養病的方式也怪,不睡在「哈瑪星」(今鼓山區)自家眠床上,讓媽媽噓寒問暖以重溫甜蜜的童年夢,伊竟住到離家幾十里外﹐已逾兩百年歷史的鼓山巖靜修庵。也許就是清蔭覆地長日寂寂的古老山巖,那青苔鋪滿的牆角顯現的歲月滄桑,那清韻悠遠的鐘聲梵唱,引發出伊日後終身研習佛學,翻譯經書,義教佛理的獨特因緣。
伊東海大學畢業考入台大歷史研究所(據說是第一個考進台大研究所的外校生,是前無古人的創舉)。我畢業後返回高雄,教書、結婚而後出國,自此兩人天涯路隔失去連絡。一直到一九九五年兩人再會台北城,已經歷了一大段全然不同的歲月人生。那年我返台參加「海外高中漢語教師研習會」,住在師大女生宿舍。伊聽到消息專程前來找我。伊帶我走過和平東路的九彎十八拐,一路走上淡水河隄邊一棟公寓的四樓頂。厝樓頂是一間木板、鐵皮湊合而成的單間房,門口掛一片寫著【如實佛學研究室】的木牌。幾張合併排列的薄板桌佔去窄小空間的大半,桌上凌亂堆放佛典,譯文稿和筆記。瀏覽過目,一屋寂靜卻覺熙熙攘攘,除了書還是書。我問伊睡哪裡?伊指一指書架後一個木製上下鋪。上鋪滿滿一床書,下鋪狹窄的空間疊放著薄被與枕頭。
「就睡這裡?」我問。
「是啊!心無掛礙,倒頭一睡到天明」,伊輕鬆地回答。
「我還有個客房呢!」伊指著書架後牆腳邊的行軍床說,「過路的比丘尼有時來掛單」。
伊徹底看淡物質生活。伊無欲無爭,吃食只為裹腹,衣物只為蔽體保暖,穿鞋只為保護腳底。一雙鞋穿到破,多出一雙伊都嫌佔位。對於佛學書籍,譯經資料卻從不嫌多。台大歷史研究所畢業以後,伊回高雄教了兩年書。在那個磚塊、死板、制式的學校環境,老師只能教書,不能教人。對於「如實知」、「如實見」,更要「如實教」的洋主來說,只是在貽害學生,在造孽人眾。基於這樣的理念,當我們青春作伴,急急忙忙申請北美洲的學校出國留學,心心念念追逐虛幻飄渺的愛情時,伊隱入佛學譯經院去精研佛教義理的真知與卓見。
伊不是看破世情,更未遁入空門。伊只是站在自己認知的生命制高點上戀戀紅塵。伊熱愛故鄉的青山綠水,傾心嘉南平原的白鷺鷥與水田。看到一棵小草努力鑽出堅硬的土地,就會感動到幾乎要對它頂禮膜拜;撿到一隻受傷的「粉鳥」(鴿子)就細心呵護直到它壽終正寢,還到公園的林蔭深處建造一座讓它永遠安息的「鴿塚」。伊聽到要「二二八牽手護台灣」,就匆匆趕到全台重鎮~總統府前的廣場~去與雖然素昧平生,但一片丹心在護台的千萬民眾手牽手,心連心,向當時的專制政權發出了要求民主與自由的獅子吼。赤子心腸,熱愛生命與大地,伊不離不棄,一路走來始終如一。
洋主多年前除了精研日文,更隻身前往日本跟隨名師學習巴利文。由於命中註定的追根究底的天性,也為了要更透徹地了解佛教原典的精髓,返台後又開始自學梵文與藏文。前前後後伊出版了十多部從原文翻譯的佛學經書。伊同時也應邀到佛學院去講學,到各地圖書館去講經。慕名而至拜師學經的有「在家眾」(撰寫佛教哲學論文的年輕研究生、哀樂中年,人海浮沈的俗家男女),還有比丘、比丘尼,其中不乏高學歷﹐已在名山古剎獨當一面的法師與住持。
口頭相傳,眾所周知,許老師授課不收學費也不用事先報名,是名符其實的「義教」。伊不點名也不考試,為了考試才念書的學生伊也不收。只要約好時間,許老師永遠在樓頂簡陋小屋期待相會。學生來去自如,隨緣而無牽掛。師生專心研究佛理,鑽研「緣起性空」的本質,破解人世無明的煩惱。三十多年來伊教過的學生已難以估計。伊告訴我,教學的目的不是寄望他們斷髮絲斬情緣,為僧為尼修持來世的正果,而是要幫助他們發揮潛能,確定人生觀,走向屬於自己的正道。若能發現有慧根、俱悟性的學生,伊也不排除栽培成學養俱佳,真誠實在的宏法人才。
許洋主與學生經歷兩年無暝無日的鑽研、查證、編寫,伊今生最大的志業《新譯梵文佛典-金剛般若波羅密經》終於在一九九五年付印出版。全套五大冊六千多頁。內容包含金剛經的四種梵文原典,各國研究論述,文法解析,從英、日文翻譯過來的注釋,和佛學大師印順老人的註解。全書深入淺出,條理分明,是研究「金剛經」最完備的參考典籍。
朝花夕萎,諸事無常,緣起緣滅,順其自然。翻閱手邊巨冊,伊新譯的《金剛經》~「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做如是觀。」洋主的言行舉止,以及少女求學期與伊共同經歷過的離合悲歡,有如雲絲柳絮,在回憶的風中快意飛舞。逝水年華恍然一夢,心有所感,因以為記。 〈2023年3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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