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March 8, 2018

做「頭七」

一九四五年前後,為了逃避美國B29軍機的轟炸,全家搬離高雄,到偏遠的鄉下。我們居住的房子是沿著山崙建造的日本宿舍。戰爭造成了房屋破落損傷。一陣大風吹過,門窗、厝壁,竹籬笆都會依歪、依歪地響。籬笆院落長著幾棵高大的龍眼樹,清涼的樹蔭是我們小孩子做伙」遊玩嬉戲的地方

   民眾百姓因遭轟炸死傷無數。長著低矮樹叢的山崙遂被人當成了亂葬崗。草埔間簡陋的新墳擠進破落的舊墓堆裡,斷牆殘隨處可見。清晨陽光普照,上山去撿或蟧螺時還不覺得有異,但在日頭落山,特別是在黃昏雨後無月的暗暝,半山腰有時會出現一閃一閃微弱的淡綠光影。
  不知那是成簇群飛的火金姑?還真是傳說中的孤魂「鬼火」。當年四歲過半,五歲未到的我,細漢囝仔」忐忑不安的心情,怕看到卻又忍不住想看。晚上自告奮勇門外去打「幫浦」(PUMP)取水時,總會忍不住往「山尾頂」瞄一兩眼,沒瞧見「鬼火」難免失望,瞧見了,全身起「雞母皮」,等不及灌滿小小的水桶,我雙手丟開幫浦的長柄,拔腿就往門內跑
  籬笆門後的山路,「三不五時」就會走過去一隊一隊抬棺送葬的行列。麻衣竹幡,白袍黑衫。有人哀哀低泣,有人呼天搶地。那時過份年幼的我尚未能了解「死別」的悲苦,只要一聽到哭聲、鑼聲遠遠傳來,我就呼朋引伴歡地跑到山路兩旁去看「出山」。看別人「出山」還嫌「無夠氣」我和「厝邊囝仔」一起玩時還「扮出山」。
  厝邊囝仔美英、阿明、阿雄三姐弟是我經常的玩伴。美英那年十歲,年紀最大,是我們遊玩時的囝仔頭王」。有一天阿明找到了一張破草蓆,我們就開始做「出山」的遊戲。原先是阿明被捲入草蓆內。然後我們就模仿那些哭墓的寡婦、寡母那樣,「我歹命啊…我啊歹命…」哀起來。我們繞著草蓆走,一面哭,也一面笑。被捲成一條的阿明在草蓆內也笑,還一面叫:「草蓆臭死了,臭死了,我不要死啦!…」
  美英開口罵他:「死人不可以笑!也不可以叫。你到底會不會死?」
阿明在草蓆內叫:「我不玩啦!行不行!妳會死妳來死。」說完,他一腳把草蓆踢開,很快地跳起來。阿英轉臉向我:「妳卡巧,妳來做死人。阿明憨啦!什麼攏未曉。」做死人?腦裡很快地浮上來骷髏頭,殭尸臉,乾枯的烏骨…。我內心實在怕怕。但是,經不起美英的幾句好話,再看看阿明、阿雄滿臉不服,我英雌氣慨頓起。
  「好,我來做」。我一說完就自動躺進草蓆中,並且很快把草蓆連同自己捲成一個直筒。等了半天,咦!怎麼沒聽見阿英他們在唱「哭調仔」,他們會不會都跑走了?
  「喂,喂,我已經死很久了,怎麼不唱?怎麼不哭?」我在草蓆裡嚷還是沒有聲音,怎麼搞的?
  草蓆的霉臭味實在受不了。我也想知道草蓆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打開草蓆,還沒來得及站起,母親氣得發青的一張臉已直逼到眼前。她伸手就送過來一巴掌,指著我的額頭大聲:「大家想活都活不成,妳在這裡學習做死人?妳嫌命長?下次再做這種事,我真把妳捆起來,也不等斷氣,就把妳捲進這張破草蓆,送到後山去。」美英姊弟三人,低頭站成一直排。三歲的弟弟不知道母親話中的意思,只睜大一雙烏黑的眼睛,在旁邊好奇地著我們
   幾天以後,一個晴朗的早晨,我們幾個孩子無聊地在樹下坐著。忽然,不知道從何處飛來一架飛機,樹尾頂低空掠過。陽光照射在機翼,閃閃發出銀光。以為是本國(日本)飛機。我們很高興地跑出樹蔭對著飛機搖手大叫著「Hi Ko... Ki, Hi Ko... Ki...」。
  飛機飛到了黃土路對面【山仔頂製糖會社的上空,來回繞了兩圈,機翼忽然晃了兩下,一眨眼,飛機就像「雞母」那樣從「腹肚」底掉下來一顆又一顆閃閃發光的銀蛋。我小小的「頭殼」還來不及想到是怎麼一回事時,耳邊就響起了巨大的爆炸聲,然後一陣天搖地動。很快地,糖廠上空就冒出了一大團濃煙與烈火。「空襲啦,空襲啦」我一面叫一面跑進厝內鑽到眠床下。母親原本跟我一起跑,但她回頭沒看見弟弟跟來,抓狂似地又往外衝,一面淒厲地叫著弟弟的名字。
   母親又從外面半跌半撞跑進來。她頭髮凌亂,淚流滿面。看到她哭,我也開始哭,母親一手拉著我,一手拉著幫傭的女孩名叫菊花,三個人像箭一般直射到門外。我們兵分三路,前後左右四處呼叫。最後,在竹籬門外苧麻園裡找到了弟弟。他毫髮無傷,端端正正坐在田埂上。看到我們時,他興高采烈地指著火光沖天的糖廠說:「看,火燒,火燒。」
  製糖會社遭到美機轟炸過後不到幾天,美英姊弟失去了母親。一塊橫飛過來破窗而入的碎彈,加上玻璃碎片傷到了她。她因失血過多而死。失去了母親以後,美英就不大出來跟我們玩了。她父親早出晚歸,到處去做散工。美英就負起照顧全家起居生活的責任。
  七天以後的黃昏,我看到美英家門口擺著一張木桌。「桌仔頂」排放幾盤簡單的飯菜。桌仔邊放著一盆水,盆沿掛著一條薄薄的手巾。美英點了三支香,叫她兩個弟弟跟她一起拜。姐弟三人齊齊跪下,她嘴才張開叫一聲「阿母」,眼淚就一串串掉下來。我問她拜什麼?她說,路口開雜貨店的阿婆告訴她,人剛死時,三魂七魄悠悠蕩蕩以為只到外邊去旅行。過了幾天,死去的人想回家了,但是閻羅王會告訴那人,生死殊途,他已不能回家。
  那個人當然不相信,閻羅王就叫他看看自己的指甲。指甲變黑了,就表示他已經死了。死去的人看到了自己的黑指甲,這才相信自己真的已死,就苦苦哀求閻羅王,讓他回去再見親人最後一面。閻羅王經不起死的哀求,就會讓他在死去以後第七天的黃昏(一說清晨)回跟家人告別。
  那天黃昏,我們幾個孩子默默地蹲坐在木桌旁的泥地上。山腰半落的夕陽把樹木、籬笆鍍上了一層暗淡的褐。一隻黑鳥在屋頂上停了片刻,呱呱地叫了兩三聲展開雙翅越過木桌,然後對著夕陽優雅緩慢地飛去。向晚,幾片樹葉簌簌地落。我們就那樣充滿期待而又帶點兒恐懼地,昂頭睜眼直瞧著門外黃土車路的盡頭。當天邊那顆太白金星閃爍著亮光時,我開始相信,並且感覺到,阿英的母親已經隨著暮色悄然歸來。。。
  時間已經過去得非常遙遠了。我的雙親且都早已作古。現在,每當回想從前,我依然十分喜愛「做頭七」的習俗與傳說。對我來說,這個傳說與習俗非關迷信,不屬宗教~~是一份深情,一段遺愛。它讓在生的人存著一份渺遠的期待,如果死去的親人能在「頭七」那天魂兮歸來,就印證了靈魂不滅的真理。那麼,在那浩瀚晴空,白雲深處,必會有西天極樂世界」的存在。有了這種精神的寄託,在至愛的好友逝去之後,人們才能擦乾眼淚堅強而樂觀地生活。因為總有一天,故人必能重逢九重天上,情緣再續,無始無終,不再分離。                                                             (2018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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