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夏已盡,秋到人間。
島南港都,省立XX女中校園裡,竹籬圍隔的東邊牆角自成一方院落,當中屹立一座五角紅亭,亭名「育樂」。我們六個高中同班死黨,相約星期天清早到學校去念書。我們聚集在紅亭內,攤開課本,只翻了幾頁書,有人已開始打哈欠。傳染病似的,大家輪流「哈」個不停。大餅合起課本開始〈碎碎念〉~讀書、考試、寫作業,舊的完成新的又來,有完沒完啊?做學生〈真歹命〉。她把書丟到一邊,站起來伸伸腰,徵求「上廁所」伙伴,小豆舉手回應。如廁是人生大事,因為理直氣壯,所以安步當車。她倆走走停停東張西望,這一去非耗盡大段時間不會回來。
校門入口冗長蜿蜒的水泥道上傳來kin kuang kin kuang 的音響。
「鼓山居士駕到。」唐老鴨頭也不抬隨口說。鼓山居士是我們班上最有個性,公認最有學問的人物。她家住在〈哈瑪星〉(今鼓山區),地處壽山腳下。她不大理睬課本,但勤讀佛學經書,經常還以武俠小說〈配飯吃〉。
「妳怎麼知道是她?」娃娃環顧四周,不見任何人影。
「她的腳踏車除了車鈴不響,其它部位都響。」唐老鴨閒閒地才說完,鼓山居士已左一腳、右一腳,搖晃踩踏著腳踏車迤邐而來。
「喂!你們〈天未光〉就全部到齊排排坐,等訓導來點名嗎?」鼓山居士遲到〈歹勢〉,趕緊找話來搪塞。
「一早就來做代數習題啊!妳忘了明天要交大堆作業還有複習考試嗎?」娃娃長得秀氣輕盈,說話語調一向溫柔婉約。
大餅與小豆終於如廁歸來。小豆插播進來:「我們叫阿芬去求個情好不好?告訴張老師,我們書也讀了,練習也做了,考試就免了吧!反正考試不過就是逼迫學生讀書的手段而已啊!」
「算了,我們就別為難阿芬了。她的傷心還不夠嗎?你們都注意到從前她面對張老師時,那種傾心凝望的眼神吧!課後總有問不完的問題,有事沒事還往他的教職員單身宿舍跑。好像從天上掉下來一樣,那天張老師忽然送給她一張他的結婚喜帖。看看她最近失魂落魄的模樣,真的好可憐。」我口裡說著,內心對阿芬充滿同情。
「其實,這只是阿芬一廂情願,自作多情罷了。張老師大學剛畢業,只大我們幾歲,是菜鳥教員,有學生喜歡跟他親近,把他當偶像崇拜,當然大表歡迎啦!」大餅語氣犀利,她一向看不慣阿芬的嬌嬈與做作。
「不過,我還是覺得阿芬蠻可憐的,我覺得張老師太過份了。結婚就結婚吧!上課時當眾宣布一聲就好了,別人不發帖,單單就發給阿芬,什麼意思嘛?」心軟的娃娃替阿芬抱不平。
當我們沒完沒了的談論著這份若有還無,朦朧不明的師生戀情時,鼓山居士大表不耐:「吹皺一池春水,干我們屁事?浪費時間講一堆沒營養的〈閒仔話〉,不如去爬樹摘下幾粒芭樂(番石榴)來孝敬五臟廟。」她問誰願意當她的護衛,在樹下檢拾果子兼把風。
「那些芭樂營養不良,永遠那麼一丁點大,吃下去可能讓人酸到牙軟。還是省省力氣吧!」唐老鴨給她潑冷水。
「等下看我吃芭樂,不要留口水就好。」鼓山居士不為所動。
「看在芭樂份上,我就當妳的護衛吧!」大餅說「但本姑娘有條件~妳得先扔下幾顆成熟的果子孝敬我。」
「那得看我的高興。」兩人相偕走向那排高及一層樓的芭樂樹。〈厝頂〉
「這兩個瘋子,那樣細小的果子也值得去冒險。萬一被路過的老師抓到,〈代誌就大條〉了。」小豆不斷地搖頭。
「也不全為了吃吧!鼓山居士是在標榜男女平等~~爬樹並非男生的專利,而且擺明對威權(校規)的挑戰。」我自認對鼓山居士相當瞭解。
「我最不喜歡爬樹,髒死了,又危險,萬一掉下來怎麼辦?。」娃娃說。
「妳根本不是爬樹的材料。妳真去爬樹,天會塌下來。」唐老鴨取笑她。
女孩子們短暫地沈默了。晨風輕輕吹過,帶來淡淡的桂花香。紅亭東南方的磚砌牆角,九重葛開得正盛。翡翠綠的葉片重重疊疊,襯托著飽滿豔麗的鮮紅花簇,展現欣欣向榮的歡顏。
我正看得入迷,忽覺花葉遮掩的圍牆上有影子晃了晃,以為自己眼花,仔細一瞧,竟是兩個跟我們年紀相當的男生,一前一後跨坐在磚牆上。兩人心無旁騖地注視坐得稍遠,斜依紅亭長柱,專心翻閱課本的娃娃。我寫了張字條傳給唐老鴨~~有場精彩好戲等我們來表演。若有興趣,隨後跟著我來。我們兩人悄悄走到九重葛的花影中。唐老鴨也看到了騎在牆頭的人影,其中之一手持照相機。
鼓山居士爬上〈樹尾頂〉,芭樂樹被她搖得枝葉亂顛。大餅在樹下吼叫:「別那麼用力搖,妳這個〈耗呆〉,把我弄得全身都是灰,芭樂掉到地上爛成了一團泥。」吊掛在芭樂樹上的鼓山居士也放開喉嚨叫;「這裡沒有男生,裝什麼高貴淑女?不會攤開裙擺來接嗎?芭樂摔爛,妳得賠我。」
我跟唐老鴨忙著尋找適當的工具。我順手檢起一塊缺角的磚頭。唐老鴨一把搶過去扔掉,還埋怨我:「妳不怕鬧出人命嗎?」找了半天,終於在草堆裡發現了一個塑膠水桶。把水桶裝滿近旁的荷花池塘水後,兩個人輪流提著,走到隱密的九重葛牆角邊。
兩個人站著休息了片刻。我轉頭看看娃娃,她一直沈醉在「書中自有黃金屋」全然忘我境界裡,渾然不知身邊的事故。她長睫毛的眼睛嵌在淨白膚色的瓜子臉上,清雅、脫俗,讓人聯想到「一絲琴韻,留入花心」的詩情。
忽然,池塘邊柳樹後校長宿舍的竹籬門「依丫」一聲被人打開,同時傳來沈重的腳步聲。我一看,糟了,出來的是土公仔(校長的外號)。我猛搖唐老鴨的手臂,差點害她潑掉半桶水。
「妳發神經病啊?」唐老鴨被我嚇了一跳,張口就罵。我急得說不出話,用手指著校長由遠而近臃腫的身形。
唐老鴨不愧是本班學業成績永遠的第一名,她貼在我的耳邊說:「別急。我這裡一發動,妳就跑過去拼命呼叫纏住他,聲量要大到芭樂樹那邊也聽得見。」
「土公仔如果問我什麼事,我怎麼回答?」我的腦袋結冰〈堅凍〉,一時「未輪轉」。
「隨便胡扯幾句啦!」唐老鴨說:「頂多捱頓臭罵罷了。」
唐老鴨說完,雙手緩緩抬高水桶。坐在牆上,手拿照相機的男生正緩緩舉起手中的camera,遙對著娃娃的芙蓉面。我面對校長的方向奔跑過去,口裏大叫「校長、校長」。幾乎同時,唐老鴨用力把水往牆頭潑。「啊呀!啊呀」響過之後又聽到「碰、碰」重物掉落牆外地面的聲音。校長一回頭正好看到了唐老鴨發功潑水的場面。
「你們在幹什麼?」他詫異地問。
「報告校長」我結結巴巴地回答:「有。。有。。小偷。」
「小偷?」土公仔看了看潮濕的花叢說:「光天化日,哪來小偷?」
我無話可答,窘立在他面前。唐老鴨跑上前來替我解圍:「報告校長,有兩個男生來偷。。偷。。」小豆、娃娃也趕來湊熱鬧。
「偷什麼啊?怎麼不快說?」土公仔明顯失去耐性,提高聲量。
「他們來偷。。偷。。」唐老鴨深深看了娃娃一眼,然後平靜地回話:「他們來偷拍照」。娃娃若有所悟,白晰顏面頓時出現了一層桃色的雲霞。
土公仔沒有追問下去。他皺起眉頭說了聲「下次要小心些。」轉身就走了。唐老鴨對著娃娃說:「聽到沒?還有下次喔!」
「死相!」娃娃紅著臉啐了她一口。
爬樹偷採芭樂的兩個人從小路那端慢吞吞地走了過來。問起那邊的戰況~~大餅一聽到我的呼叫,放下裙擺靠邊快閃,辛苦撿到,放在裙擺裏的芭樂希哩嘩啦掉滿地。鼓山居士從樹幹匆匆滑下,來不及穿上她的大頭球鞋,〈脫赤腳〉逃得比「一溜煙」還俐落。大餅一面述說,一面啃著小芭樂,一幅事不關己,〈閒閒無代誌〉的跩模樣。
倒是向來堅信「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的鼓山居士卻雙手掩住臀部,頂著一張苦瓜臉。問她怎麼回事?大餅爭先回答:「她被樹枝劃破了褲子。」我們當中有人笑得撐不起腰身;有人笑得眼淚直流,無可抑止如銀珠迸地的歡笑聲流蕩在空寂的校園,流入我心靈的版頁上刻畫成短暫青春永恆的印記。
多少年過去了?雖說世事如今看盡,此心到處悠然,但每逢想起年少輕狂的高女歲月(一份已屬前世的記憶),歷歷情景,悠忽回到眼前來。…‥ (2019年五月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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