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對政治只是關心,但並不直接參與。出國逾四十年,台灣島內民主政治運動的浪潮,翻湧到達伊居住的大城時,伊也只是一個靜默的認同者。生平唯一一次走上街頭,
是為了1979年的「高雄美麗島事件」時,林義雄律師被莫須有的罪名羅織入獄後,二月二十八日(又是一個令台灣人心頭滴血的二二八?),年邁的母親與六歲雙胞胎稚女同時在家遭人以利刃割喉殺害。伊還記得當時身兼X市台灣同鄉會會長的丈夫接獲消息並告訴伊時,伊的腦子先是“轟”的一聲,然後變成一片空白,覺得全身血液逆流,四肢乏力,伊彎腰跌坐到起居間的地毯上,足足有十分鐘無法站起。
伊無法接受,更難瞭解,世間真有這種殘忍的人~對毫無抵抗力的老婦人與稚齡女下得了如此毒手。那天夜裡伊輾轉難眠。閉上眼睛仿佛就看見嬤孫三人面對兇手時驚慌失措的臉容,耳邊似乎聽到他們淒厲的慘叫。事發後幾天,在異國市區的大街上,抗議聲援的行列中,伊喊得聲嘶力竭,哭得雙眼紅腫。…
伊還記得很小的時候,坐牛車逃空襲的日子剛結束不久,全家人回到故鄉高雄居住。留學日本專攻藥學,當時三十未到,可謂是在地菁英、知識青年的父親,套著環狀的臂章,忙進忙出地不知在做甚麼。臂章上寫著一些字。伊看不懂,就去問母親,母親說那是「三民主義青年團」。「三民主義青年團」是什麼?母親眼神憂鬱,用輕柔的聲音回答說:「Dooh Jiang(日語~Daddy)在幫忙維持地方秩序。」後來才知道,日本人全部被快速遣返後,台灣當時幾乎處於無政府狀態。
有一天父親忽然被什么單位帶去約談,好幾天沒有回家。外公到處探聽送禮,花了一大筆錢,父親才得以脫身。伊從此再沒看到父親戴上那個臂章。父親從未向家裡人談起,他為何失蹤,遭到拘留那些天,遭到甚麼待遇。過後不久就發生了讓台灣人痛澈心肺的【二二八】。那段日子人心惶惶傳言滿天飛。有人說,到壽山「要塞司令部」請願的民間代表,被要塞司令彭孟緝下令射殺,屍體扔到山腳下的西子灣,流向太平洋;「愛河」出現大批浮屍,有親人失蹤的家庭,父母妻兒爭先恐後趕到河邊去撈屍體,認身份。
路上行人神色凝重,家家戶戶門窗緊扣,日頭未落山而街巷已少見人煙。軍用卡車一輛接著一輛從大街開過,揚起漫天灰塵。車上擠滿手持步槍的軍人,槍上的刺刀在夕陽中閃爍著白光。。。伊緊張得呼吸都好像換不過氣。電源已被切斷,夜來時家裡點上蠟燭,燭影搖晃,伊小小的心靈被恐懼充滿,茫茫然找不到一個堅實的著落點。
外公的住宅是巴洛克式有石切雕花欄杆的三層西洋樓。二戰末期,在美機B29瘋狂轟炸下奇蹟似地留下了完整的門面,巍然屹立於殘破的十里平房中。地主家庭是土匪亂兵眼裡的最愛。外公、外嬤帶著阿姨、阿舅以及傭人一共七、八口逃離三層樓避難到伊家。伊的居家是街巷上的舊式商業店面,橫向不寬但縱深甚長,店面是父親經營的西藥局。並不寬敞的居所,因人多更顯得雜亂。因為兵荒馬亂,菜市場暫停營業,買不到新鮮的食材,十多口人只靠家裡的存糧、罐頭與糕餅,渡過了風聲鶴唳最緊張的三日夜。
一個手持步槍的兵仔踹開伊家緊鎖的店門。伊三歲的妹妹看到大人神色倉皇儘往屋裡「內底間」躲,不知好歹地扯開喉嚨大聲哭叫起來。伊年輕的母親匆忙抱起,用右手掐住她細巧的脖子,鐵青著臉說~未駛哭,再哭就乎妳無命。妹妹被母親的動作嚇壞,停止哭嚎,睜大含淚的雙眼,看著母親兇狠的臉龐。母親事後提起,為了懼怕妹妹的哭聲引進帶槍的兵仔,導致全家十數口人死於非命,她當時真有掐死愛哭寶寶的決心。幸而進入店裡的士兵沒有往裡衝,只在店裡搜刮珍貴的西藥與現款後就揚長離去。
外嬤坐立不安,小腳顛顛地來回走動,口裡不停地念佛。原本嬌小的身軀更縮緊了一圈。原來剛從日本學醫歸來的阿舅,不顧家人的阻擋,本著「兩國交戰不殺紅十字醫療團」的國際公則,堅持到「市立衛生院」上班。一排士兵手持機關槍掃進衛生院。當時正忙著救戶傷患的許姓院長見勢不妙,緊急下令醫護人員各自躲藏。院長和阿舅擠到靠牆的辦公桌底下。士兵發現後命令他們爬出來舉起雙手正面跪下。其中一人不分青紅皂白,對著院長心臟射擊,院長中彈倒下,鮮血染紅了他的白色罩袍與紅十字臂章。
跪在許院長身邊的阿舅自知惡運難逃,閉起眼睛準備就義。士兵看到了他高舉的手上戴著的腕錶時,放下槍枝伸手去剝取。這一延遲救了阿舅一命~~門外適時傳來停止屠殺的口令。自此而後,終其一生,外公對外省兵仔的痛恨未曾稍懈。說來也真有夠諷刺,外公當年原是西裝革履,帶著南管、北管鄉土樂團,到高雄碼頭列隊歡迎祖國軍隊的在地仕紳其中之一。
日曆的紙頁在時間的風裡快意翻飛,等到「二二八」的夢靨稍覺淡化,伊已是白衣黑裙、短髮齊耳的高中女學生。記得那是一個五月炙熱的清晨,當全校師生站在操場舉行升旗典禮的時候,督導軍訓的女教官特別把伊帶到校園一角,站在開滿紅花的鳳凰樹下,對伊苦口婆心地勸導兼利誘~說伊是難得的人才,要推薦伊入國民黨,畢業後保送「政工幹校」,以後青雲直上,前途光明。女教官說得天花亂墜,伊裝做洗耳恭聽,心中卻只想到阿舅死裡逃生,歸來時跪倒在外嬤的裙腳痛哭失聲的往事。那是一份刻骨銘心的記憶,定格在心靈深處,成了伊童年歲月永恆的背景。
大學畢業後回到故鄉任教的第一年,校長對伊也另眼看待。不但要幫伊
介紹適婚對象,而且要介紹伊入國民黨。校長對伊說~先入黨,以妳的學歷條件馬上可以當上中華婦女會會長,然後入選為「中華民國國民大會」的當然代表。伊對校長的厚愛不置可否地笑笑。等他再次追問時,她只輕描淡寫地回答說:「把學生教好最重要,其它容後再談」。識趣的校長知伊心意,從此絕口不提。
說來也是奇事一樁,伊移居美國很多年後,台灣果真出現一位和伊同名同姓的國大女代表,她的出身一如當年校長所保證,經由同樣三步驟~入黨、婦女會、保送晉入國會的殿堂。有人甚至錯認伊就是那位從不發言,只聽命舉手的「表決部隊」的女國代。追尋來時路,更意外地發現,那位女國代不但與伊同名姓,竟還是小學時代的故人。
2000年台灣舉行總統大選。候選人(連戰/宋楚瑜/陳水扁)三隊人馬死纏活鬥、熱鬧非凡。伊對連、宋兩人的對罵字句,以及「興票案」的來龍去脈頗感興趣。對於報章所提,宋姓候選人年紀輕輕的兒子,在寸土寸金的舊金山,已擁有五棟房子而感到不可思議。那個少年仔真正厲害,伊心想。伊與先生兩人學歷也都不差,kiam 腸耐肚、早出晚歸為生活打拼,人過中年,只不過掙得來一棟勉強能避風雨的普通住宅,手邊稍有一點應急存款而已。想歸想,伊也並未怨天尤人,感嘆自己沒有一個有權有勢的父親。等到有一天,伊在電視中,看到中國領導人對台灣人民嗆聲恐嚇時的嘴臉與手勢,伊轉過身對旁邊的先生說:「若在台灣,我這一票會投送給阿扁」。
阿扁當選總統後,有一次出訪友邦過境美南伊的住在地,在當地的大飯店宴請貴賓與僑領。伊沒有學到鑽營的本事,無法像別人那樣找門路、拉關係,爭到難得的餐卷,參與總統的晚宴。伊只是擠進路旁大堆的人群中,在漸晚微涼的夜色裡,不停地搖動手中印有綠色台灣的美麗旗幟,滿心歡喜地歡迎來自故鄉的民選總統。
2004年台灣的總統大選,國民黨與親民黨團結合作、聲勢雄壯。常在電視上看到兩位黨主席(總統/副總統候選人)手拉著手,眉開眼笑,一副鐵定勝選的表情。更令人難以相信、極度驚奇的畫面是兩位候選人以及他們尊貴美麗的夫人,同時跪下、然後伏趴在地上,對美麗的台灣大地深情地親吻。
時間一晃就到了雲淡風輕的二月天。看到報章、電視上以及妹妹、妹夫親身參與發送過來的傳真照片。青山前、綠水邊、五百公里的人龍,手牽手、肩並肩,牽拉成一道綠色的長城。這當中有人牽著牛隻,有人胸前掛著祖先的牌位,這讓伊想起中國宋朝詩人陸游的詩句~「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勿忘告乃翁」。還有眼盲者求人牽扶到現場,說是歷史的時刻,不願掉隊缺席。電視上看到的,是參與的數百萬人,個個歡頭喜面如同去赴一場春天的嘉年華。伊看著看著,感動到口不能言,只任熱淚盈眶。伊心靈深處「二二八」的陰霾、苦悶就此雲散煙消。
三月十三日清晨五點半,坐在機艙內淺睡迷糊中,伊聽到機長的聲音透過麥克風響起:「各位旅客,飛機已經近臨台灣上空,再過二十分鐘,飛機就要降落在桃園國際機場了。台北的氣溫是。。」。伊的心情開始激動起來。伊還記得很久以前,離家六年後第一次回到台灣,當機艙裡響起台灣兩字,她的眼眶立刻注滿了淚水。魂牽夢縈,近鄉情怯,每次返鄉皆是如此。飛機衝開清晨的薄翳,平穩滑落到機場的跑道。十八小時的飛行總算到了尾聲。
走出機艙,伊與先生兩人,邊走邊讚嘆桃園機場的氣派與格局。忽見迎面走過來一對夫婦,原是伊海外居住地的舊相識。這對夫婦是在「三民主義統一中國大同盟」裡牽扯甚深的人物。他們面帶笑容,意氣風發,一副老神在在、篤定凱旋的姿態。伊的先生拉拉伊的手臂說:「咱的兩票乎人吃去了」。伊的心情沈了一下,隨即舉頭對他說:「還好有回來,兩票拼兩票,剛好打平」。
妹婿前來接機。迎著初升的旭日,汽車在高速公路平穩地飛奔。妹夫一路指指點點,詳細介紹桃園新竹間的地形風貌與出名的建築。他的口才已達專業嚮導的水準。記得那年第一次到訪新竹,伊剛大學初入。家住新竹的好友邀伊返家共度週末。伊還記得那天黃昏的新竹風,差一點把伊新留的一頭長髮連根拔掉。多少年過去了?驀然回首,與青春再次相逢。當年伊的年紀正好是現在已成年的兒子年歲的半數。
下午妹妹、妹婿帶伊與先生進城暢遊護城河與舊名「竹嶄」時代的古城門。正巧逢上三月十三號藍營大遊行。伊見到三、四個人一橫排,長長的隊伍靜靜地走過街頭。中華民國旗,藍色隊旗倒是人手一支。奇怪的是個個臉上不見笑容,沒有表情。有人兩眼直視,有人低頭徐行,好像理不直故而氣不壯。除了「反阿扁,救台灣」的標語,也看不出有甚麼響亮的名堂。偶而敲一陣鑼鼓外,一群人只挪動雙腳默默地往前移。兩旁行人沈默地瞪著隊伍看,沒有反應,沒有共鳴。妹妹與妹婿都參與過【牽手護台灣】,這款零零落落,毫無氣勢的遊行在他們眼裡簡直不夠看。妹妹看得心煩,就說:「走別條街,走別條街,再看到藍色旗會破病。。」
四個人轉彎進入一條行人較少的街巷。在街角樹蔭下,一個看起來年過七十的老阿伯扶著一輛腳踏車,車架上放個大柴桶,桶裡插上七八隻綠色的旗幟,在來去匆匆的汽車、行人潮流中,他顯得特別孤單。伊認作老阿伯孤苦無依,趁著選舉熱,在路邊販賣民進黨旗和紀念章度日子。伊對先生說:「老阿伯看起來真可憐,你過去買幾隻旗,讓他賺點冰水錢」。伊的先生走近時,老阿伯馬上從柴桶裡抽出兩隻綠色旗和兩塊胸章,熱心地說:「免費、免費,拜託拜託!」短短一句,語重心長。垂老的體態,古舊的單車,在來回流闖的藍色氣球與藍色旗陣中,顯出一份獨特的街景。對老阿伯那種無懼無畏,堅守崗位的精神,伊真心佩服與感動。
四個人走啊走,轉過另外一條街,發現街上走過的人群,手中也都拿著藍旗與標語,分明是脫隊開溜的角色,伊看在眼裡感覺真趣味。不遠的廣場那邊,造勢活動還在進行,隔街這邊開溜的人潮足夠匯成一條藍色的河流。伊的先生童心一起,拿著剛從老阿伯手中接過的綠色旗大力地揮動。小小的綠旗飄呀飄,像是藍色海洋中生意盎然的綠島嶼。伊正看得高興,卻聽到身邊傳來「阿伯仔、阿伯仔」的呼叫聲。伊回頭看到一個年約三十出頭的女子揮著手,神情緊張地對著伊的先生大聲叫。伊的先生雖早已到了夠格被人稱作「阿伯仔」的年紀,心裡顯然尚未做好接受這種稱呼的準備。
女子一連叫了好幾聲,她眼中的「阿伯仔」還是沒反應。伊較靠近那女子,低聲對她說:「讓他多搖幾下吧。我們萬水千山,今早才回到台灣,等的就是要在這樣的機會發洩這樣的感情啊!」她一聽,馬上握住伊的手說:“在新竹,他們人多勢大,放話又狠又兇,我怕那位阿伯會挨打。」她接上又說:「我們支持阿扁,但不敢說出口,謝謝你們回來投票給他,真的很感謝」。伊的喉嚨一緊,眼淚幾乎掉下。伊想給她一個真心的擁抱,又怕她不習慣西洋禮數,只好用力握緊她的手說:「大家加油!大家加油!」。那一時刻,伊隱約感受到台灣綠色大地的脈搏,雖低沈卻綿綿不息地躍動著。
伊每次回台灣都沒有時差的問題。回到美國就差得天翻地覆,一塌糊塗。那幾天住在妹妹家。清早醒來,頭條大事是翻閱報紙,打開電視。除了選舉,好像生命中再也沒甚麼值得牽掛的代誌。住台北的三妹趕到新竹來會合。一行六人,往雪壩國家公園直奔而去。對久居海外的伊來說,這個台灣的國家公園是個陌生地。當年離家時,雪壩公園尚未誕生。當然,山,早就在那裡,水,也早就在那裡。山水以寬厚無私的懷抱接納千百年來人間種種情仇恩怨、血雨腥風。伊離開台灣之後,數十年異鄉歲月,牽腸掛肚即是無處不在的故國青山。
顧名思義,雪壩就是大雪山與大壩尖山山群的總稱。深山峻嶺中有個極富詩意的景點叫觀霧。走完婉約曲折的步道,人已升騰在半山腰。放眼望去,峰巒疊翠,萬壑千丘。雲霧說來就來,不過貶眼工夫,山谷間湧進大片雲海,山形溪澗完全隱入其中。天地悠悠,雲籠霧遮,伊竟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處?全然忘我之際,過世已久的雙親的身影悄悄滑過伊的心田。千山同脈,萬水歸宗,安息在另一個山巔水湄的親人魂魄,化作雲,化作煙,無所在又無所不在。伊對雙親的思念,轉化寄情於雲煙依偎的青山綠水中。
遠近山坡,山櫻花開得繽紛燦爛,點綴在萬綠叢中。人工刻意栽培的茶花,成行排列種植在籬外堤邊,在暮春柔和的陽光裡盡興地展現它們華麗的姿容。沒有牡丹的雍容,沒有玫瑰的嬌豔,茶花端莊大方的形態自有別樣名花無可取代的風情。不是星期假日,沒有其他遊客,一山的幽靜與花色全歸他們所獨享。天氣氤氳,花柳精神,滿眼的山嵐與樹綠,讓人暫時忘記了山下總統選戰的火氣沖天。走在往上坡延伸的石階上,伊的先生撿到了兩張百元的台幣。問了半天,沒有主人。三妹伸手接下放進皮包中。她說想出好用途再照會大家。
離開雪壩後,車往獅頭山飛奔而去。獅頭山,長別歸來依然無恙~~古廟增添年歲,更見氣勢莊嚴,新廟金碧輝煌,燕尾飛簷挺入青天;廟庭寬闊、坦然面對蒼翠雲山。行行復行行,姊妹重逢言無不盡,話題千迴百轉最後還是回到選舉的原點。二妹說她日常活動接觸的周邊都是挺藍部隊。每天聽到那些
有的、沒有的,句句都在嘲笑挺綠的人沒水準,沒知識。令人心痛的是,放話者其中不缺自命不凡的「高級台灣人」。她心情鬱卒卻不敢嗆聲,因為孤掌難鳴。
三妹靈機一動,掏出大姊夫在雪壩農場茶花園裡撿到的銀兩開口說:「我加三百元,湊成五百到廟裡去添油香許願」。鬱卒真久的二妹立刻接上~~如果阿扁 "凍蒜",本小姐五倍奉還。抬頭一看,眼前廟寺名曰「勸化堂」。三妹把五百元丟進添油香的木筒裡。姊妹三人站在廟前合掌低眉,不曰而同在心內默唸~~佛祖,觀音菩薩以及眾神明,您們日理萬機一定"真無閒"。但拜託先辦這件第一要緊的 "代誌",
保庇阿扁
"凍蒜",再去普渡眾生」。
三月十九日回到島南伊成長的港都。父母已雙亡,弟妹皆分散,港都是故鄉但已沒有家。伊與先生住在港邊旅館的頂樓。下午兩點多,一位自小一起長大的朋友到旅館去探訪。朋友人未到聲先到~阿扁中槍,阿扁中槍。伊說:「你不要開這種玩笑。」她說不是玩笑,是她在樓下大廳聽到的,一大群人大聲小聲在談輪。有人大聲嚷,
阿扁中槍了,還選甚麼總統?伊大吃一驚,趕快打開電視台,銀幕畫面上已完全是阿扁遇刺的現場直播與撞來撞去的雜亂人潮。伊心裡紛亂,無數個問題在腦海裡浮沈~~那會按呢?怎麼會這樣?是誰開的槍?動機是甚麼?阿扁的傷勢重不重?可會有生命的危險?伊不停地轉台,直到政治立場比較公正的某電視台打出「天佑台灣,阿扁無恙」的特寫字幕,伊才稍覺心安。
那天下午到夜半,謠言滿天飛。當全民心情忐忑不安之際,一位民進黨陳姓女叛將卻招開記者會,公然說阿扁的槍擊是苦肉計,是自導自演。有人問她消息何來?,她說是一個奇美醫院的小護士告訴她的。小護士是誰?事後查遍醫院裡外,並無此人。伊不明白到底是甚麼原因,讓那個女子恨阿扁恨到如此不擇手段,如此不共戴天?
伊還記得十多年前到New Jersey去參加「台美公民協會」(Taiwanese American Citizen League)的年會。當時那位女子還是民進黨內的巾幗英雄、風雲人物。她應邀主講。伊在台下看著她在台上不但風姿綽約、顧盼生姿,且能用極為流利正確的英文侃侃而談時,曾對伊大為傾倒,心生羨慕。等到很多年後在台灣,她公開說出「女人的乳房不過是與男人社交的工具」這樣侮辱女人的言辭時,伊才知道,這個當年伊刮目相看,心存欣羨的女才子,已因對阿扁的怨恨與另一黨團的利誘,把自己逼到接近瘋狂的邊緣。
三月二十日天高氣爽,雲淡風輕。一大早朋友來接伊去投票。設置投票所的小學,與伊母親過身前最後住過的公寓,只隔一條窄窄的街巷。伊站在投票所的正門前,透過參差路樹,看到公寓六樓的門窗,想起十六年前在那扇窗內與母親共度的最後一個暗暝。伊在內心呼喚~我已回來,就站在公寓窗前,為咱最愛e鄉土投下真情的一票。媽,您甘會知影?伊癡癡地凝視那層高樓,多麼希望那舊日窗台能出現母親熟悉的身影。伊的心情激動,身體僵硬幾乎變成一塊「望窗石」。直到維持秩序的警察出聲呼叫,伊才匆忙踏入投票所。
說來伊自己也不敢相信,這竟是伊出生以來,為故鄉選舉投下的第一票。自小到大直至出國前,國民黨一黨專政,選舉猶如在演戲,有為青年不屑一顧。等到黨外民主運動風起雲湧的大時代來臨,伊已客居海外,為了學位與生活而奔波。伊拿著選票,當場愣住。聽到監票人發聲問伊怎麼不進去投票時,伊才快步走入掛著布帘的小房間。
伊在裡面待了一下又掀起布帘往外走,一直走到大廳裡一排並肩而坐的監票人面前,低聲陪笑請問選票怎麼投?那些人愣了一下,伊直覺到他們把伊看成是個IQ超低的老太或是不識字的青瞑牛。一個年輕小姐跟伊說:「你進到裡面,桌上有枝小竹管,上下兩邊都刻有 "人" 形字。你把竹管沾一沾印泥,然後蓋在相片上的空欄裡。」
伊再度走入小房間,把沾染紅色印尼的筆桿蓋到阿扁的一號欄。伊把選票輕輕地扇了扇,等待風乾,然後把選票摺得四平八穩,走出來扔進投票箱。那一剎那,伊激動到眼淚直直滾落下來。伊用手矇住淚眼,快步走出投票所。門口的警察看到吃驚地問伊怎麼回事?伊看了一下警察年輕稚氣的臉,停頓了片刻,輕聲對他說:「It is a long story,說了你也不一定會明白。」
伊走到長廊外,對著空曠的校園,狠狠地哭了好一會。一旁陪伴的朋友知伊心情,沒有勸伊,只陪著掉眼淚。淚眼模糊中,伊看到小學校園裡芳草遍地,綠葉蓋滿枝梢,牆外街角綠色旗幟一字排開迎風飄揚。「綠滿枝頭春意鬧」,好一片欣欣向榮的絕妙風景。伊擦乾眼淚,對身邊的朋友說:「綠色的家園看起來是很有前途與希望的。」〈2004年五月完稿,2015年十一月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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