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後第一堂課的鈴聲剛響過,那個孩子走進教室。他中高身材,厚密的黑髮,微長的臉龐上一雙大眼睛,是個長相清秀的大男孩。他走到進門第一排課椅最後一個座位坐下,與我的書桌剛好形成對角最遠的距離。他打開背包拉鍊,抽出一張紙頁走到我面前。那是他的選課表。我在教師簽名處簽了名,同時看了一下他的名字~Ran An;級別~10。
「RanAn?」我用英文發音唸出因為猜不透其中之意。
「安然」他忽然開口。
「What?」我沒反應過來。
「安然無恙」他一字一字唸出來。
「你會說漢語?」我問他。
「是我的母語」他說。
這是我與安然最初的見面。在這個班裡,以漢語為母語,在原鄉讀完初中後,移民來美的小留學生,包括安然一共有10個人,佔全班人數約1/3。他們的語文能力遠遠超越其他族裔的學生。我曾就此問題與校長做過一番討論,能否強制他們學習其他外語如西班牙語、法語或德語等。校長的答覆是~~學校沒有權力拒絕或強迫學生選修任何語言課。
「可是,這樣高程度的學生,坐在我的教室裡,虛晃幾招就能拿到A的成績,對其他族裔的學生並不公平啊!」
「我知道。」校長說:「最好的方法是給他們一次鑑定考試之後送學分,但這種應由州政府教育局制訂的程度鑑定考試,至今還未出爐。我們是公立高中,學校不能自作主張亂送學分啊!」校長無奈地結束與我的對談。
既然無法從學校獲得助力,我只好自求多福。我在這批學生(我戲稱為十人幫)的作業份量與難度上特別加重。當然,我也得付出相對冗長的時間與精力為他們編寫作業與教材。造句是作業的項目之一。我對這份作業有獨特的要求~~每一個句子必須是20個以上單字的組合。
譬如說,「因為。。。所以。。」用來造句,他們不能以「因為生病,所以不能去上學」來搪塞,不符合要求就不給分。學生也樂意接受這番激盪腦力與文字功力的挑戰。為了防範不必要的爭執,我還在parents' night特別對「十人幫」的父母講清楚、說明白~~加強作業的難度與份量。本來以為會有人反對(怕成績被拉下),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全體家長欣然同意。
有位家長還說,他總算放下了心中一塊大石。原來,把孩子帶到海外尋求更好的教育機會與更寬廣的自由,是他們的Dream comes true,但也擔憂在美語國家日久天長,母語會逐漸退步終至淡忘。因此,加緊中文教學,增重作業份量,竟然還是他們求之不得之事。
分發教科書、程度鑑定分配班級、解說考試方式與分數的取得等開學第一週的忙亂過後,教學終能順利進行。十人幫完成的作業也都符合我的要求,只有安然的造句,給我帶來一份很大的驚奇。他以《三國演義》的故事鋪排全份造句的作業。例如~~
1. 因為軍令如山,軍中無戲言,所以諸葛亮不得不揮淚斬馬騣。
2. 一代奸雄曹操不但挾天子以令諸侯,而且還夢想銅雀春深鎖二喬。
3. 既然是非成敗轉頭空,又何必六出祈山,七擒孟獲,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4. 幸得曹植文才蓋世,能七步成詩,出口成章,要不然就會被其兄曹丕斬於前庭。
發放作業的時候,我問他,那麼喜歡《三國演義》?他不帶任何表情地回答:「幾乎可以全部背下。」放著多少文學名著、甚至神怪科幻的流行fiction不看,獨厚「是非成敗轉頭空,古今多少事,盡付笑談中」的悲情,對一個十六歲的男孩來說,是否太消極?我內心感到不安與不捨。
上課、下課、週日、週末,在時間週而復始的輪迴裡靜悄流過。聖誕節、新年假期過後下學期接著開學。每個星期五的課堂上,我增訂了一個名為「美國印象」的談論會~~十人幫用漢語談論對美國的觀感,我也鼓勵他們進行辯論如政黨輪替vs一黨長期主政的利弊等議題。這種安排可讓班上其他學生,當做聽力練習。
十六、七歲的大孩子對政治沒多大興趣。男生對sport的訊息如NFL、NBA的精彩比賽與super star出神入化的球技,談論得興致盎然。女生對電影明星、歌星的私生活、八卦花邊新聞特感興趣。大家爭先恐後,唯恐搶不到發言的機會。這時的安然靜默無語。他或轉頭探看窗外的藍天綠樹,或低頭沈思,似乎沈溺於三國神遊的夢幻中。
「安然,你在想什麼?怎麼不跟大家一起討論?」我出聲叫他,意在誘發他的參與感。
他淡然一笑沒回答。我再一次提醒,他想了一會,突兀地提出這樣一個問題:「老師,台灣是不是中國領土的一部份?」
我沈思了片刻,本來可以用「這與我們的主題《美國印象》沒有什麼關係,等以後有機會再討論」八股制式答案來搪塞,繼而一想,為人師者,不是要「傳道、授業與解惑」嗎?我眼睛掃過台下三十個學生,用平穩的口氣回答說:「台灣有疆土、有人民、有憲法、有軍隊、有通過全民投票選出的總統、立法委員(等同美國的國會議員)與各縣市長;還有邦交國。具備了這些條件,是不是一個獨立的state,去問你們的Government(公民課)老師,一定可以得到具體的答案。」來不及聽到任何反應,下課鈴響,學生剎時走得一個不剩。
幾天後的午休時刻,我聽到扣~扣幾記敲門聲,開門看見一個中年女士孤伶伶站在教室外。請她進門讓座之後,她說她是安然的母親。Oh~Oh,想起安然上週五提出的問題,我內心的警鈴無端響起~~她是為此而來的嗎?可是看她滿臉愁容,步履蹣跚,不像具有強烈戰鬥意志的政治性人物。我正在那裡胡思亂想,安媽開口了~~
「蔡老師,真不好意思,沒預約就來打擾。」她的語調顯得拘束又緊張。
「沒關係!請說」
「請蔡老師鼓勵安然多。。用功,多拿。。拿。。好點兒的成績。」她說話吞吞吐吐,費了很大力氣才把句子話說完。
「沒問題,可是,他在我班上成績優越,還是《三國演義》的專家喔!」我告訴她安然的作業是《三國演義》濃縮版。
「就是因為對《三國演義》太入迷,才會讓他爸爸大發雷霆。勸阻不聽,他爸一怒之下把書燒掉。後來安然不知從哪兒又弄來一本,藏在床墊裡,我也沒敢讓他爸知道。」安媽說時哽咽起來。
「這本書是中國文學名著啊!爸爸怎麼不給看?」
「就是太入迷了,大小考試也不充分準備,隨便翻翻就應付。」她顯出滿臉無奈。
「成績很壞嗎?」
「不好啦!都是七、八十分。」安媽說時臉現羞赧之色,覺得兒子成績差是「見笑e代誌」。
「七、八十分在老美家長的眼裡是OK的耶!」我想安慰她,把老美搬出來當做擋箭牌。
「可是我們不是老美啊!」她提高聲量反駁,又接下去說:「他爸是物理博士,現在作博士後(post doctoral)研究。特別在意安然的數、理、化成績。英文也是非學好不可的,要不,怎麼能申請到最好的大學?可是安然就不肯在這些方面多下工夫。」
「也許父子兩人應該坐下來面對面談一談。安然很聰明,應該會接受父親的教誨才對。」我這樣建議。沒有更好的說詞,感覺真歹勢!
「爸爸曾經跟他談過,但是,安然只是緊閉嘴唇,毫無反應,事後也沒見他多翻幾頁課本。爸爸氣得打他,他也不反抗,像個木頭人,任由爸爸抽打。」
「打?」我一聽就跳起來:「不能打呀!在美國,這是虐童、違法的行為。」我告訴她,我的一個非洲裔學生,因為貪玩、鬼混、不念書,被老爸揍成一隻黑眼圈的panda bear。學校不得不向CPA(Child
Protection Agency)舉發,結果是當牙醫的老爸在診所遭警察扣押。
安媽幾乎要掉下眼淚。她說她也勸過,但是先生說,只有這麼一個孩子,沒有好成績,上不了頂尖大學,找不到好工作,這輩子也算完了,養子不教父之過啊!
「爸爸脾氣剛硬,他出手前你就要擋住,由妳來軟性開導,男孩一向跟媽媽親,也許會有點效果吧!」
「我也試過,但是,他只用迷離的眼神瞧著我說,是非成敗轉頭空。媽媽,既然人生就像一場夢,爭名奪利幾時休呢?我竟然無話可回。」她聲音軟弱,神色黯然。
安媽懇求我勸勸安然,她說,也許老師的話他會聽得進。我說我會試試。事實上我並沒有把握。安然不是調皮愛搗蛋、思想浮淺的teenager,他的問題出在對人生抱持負面的態度,可能受到《三國演義》裡千古英雄,終將被浪花淘盡的悲劇所影響。
午休時我把安然叫到教室來,我讚揚他在中文班優越的表現,他淡定地回我,不是他優越,而是我的要求太低(他要拿壞分數也有困難?)我鼓勵他在別科方面也要下功夫,爭取好成績進入好大學,他不作聲,聳聳肩膀當作回應。也許內心在想~哼!原來老師妳也跟我爸、媽是一掛的。爭名奪利,拼死拼活,到頭來還不是一場空?
期末考過後學年結束。秋季開學,安然沒有回到學校。問過與他較為接近的同學,說是父親在西雅圖找到工作,全家已經搬離了休士頓。我聽到後感到一份釋然,心想經濟壓力減輕,居留的問題解決後,家庭親子的關係必得改善。有一天,意外接到安媽從西雅圖打來的電話。
我恭喜她先生找到一份好工作的賀詞尚未說完,她一下打斷了我的話。
「蔡老師,怎麼辦?」她帶著哭聲的語音從電話那端傳來。
「怎麼啦?妳還好吧?」我嚇了一大跳。
「不好啊!安然他。。。」她幾乎哭出聲來。
「他出了什麼事?」我冒出冷汗,以為安然遭到意外。
「他。。他還是不肯多念書,被打也不反抗,無言的承受讓他爸冒火,打得更厲害,說。。說打死算了,就當。。沒生下他。安然如果被打死,我。。我也不想活了。。。」她帶淚顫抖的聲音讓人不忍。
「不能打呀!這是犯法的行為。」還是一句老話,我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只一再提醒她,必要時,打九一一報警。
她把電話掛斷,我沈思良久,對自己的無能深感自責。等到驚覺距離上次與安媽的對談已經過了一段時日,我匆忙拿起電話筒,哪裡想得到呢?線那端傳來的,竟然是This number is no
longer in service。
十多年過去了,我也已離開教職,但是還會想起安然。無法解開一個年輕學生悲觀的心理障礙,扶持他走出沮喪絕望的深谷,是我教學生涯最大的挫折。我內心深處尚存著一份期待~~有朝一日,他能遇到一個活潑開朗,充滿生命正面能量的可愛女孩(也許已經遇到?),用熱烈的愛情溫暖他冷涼的心境,讓他擺脫「浮生若夢,萬事皆空」的悲懷,從此樂觀積極,安然無恙。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