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April 7, 2021

如實人生

我當年就讀高雄女中初一那班是由錄取成績的第一名到五十名的學生編排組成。處於學校動輒以記過、開除為教學守則的年代﹐質優班的女學生﹐應該多屬於循規蹈矩、聽話守份的乖乖牌﹒可是我們那班卻以調皮搗蛋而出名。我們給老師取「趣味的」(有趣的)外號,上課時低頭猛k小說、偷吃便當。下課後流連校園,星期假日還相約到學校﹐名為讀書其實是成群結黨,做一些令值日校工「詛咒兼pui-nua(吐口水)」的「歹代誌」。

 與學校一牆之隔,有一家製作蒜香土豆(花生米)」的小工廠。美其名為工廠,其實只是在違章建築的住家後院搭個竹棚,砌口烘爐,上面放個養豬戶用來煮「豬菜」的大鐵鍋,生旺火煮土豆,曬乾裝包﹐如是而已。老闆把包裝整齊的貨色裝箱﹐開「拖拉庫」(卡車)送到商店去交貨;而那些破碎的,發育不良的﹐搬不上台面的「貨底」半價賣給近水樓台卻阮囊羞澀的學生。

我們這群搗蛋鬼中就有人敢用違反校規的辦法,爬到牆頭對賣土豆的老闆娘大聲叫,老闆娘出來把土豆包往上扔﹐我們把錢往下丟﹐省時又省力地完成好買賣。我們把桌椅搬到走廊圍成方桌而坐﹒我們攤開課本,擺出一副「十年寒窗」的架式,但嘴裡細嚼腦裡反應的,不是有味詩書而是甘甜的土豆香。破碎的土豆殼掉落滿地,揮舞掃帚意思意思﹐總無法消尸滅跡,於是就惹來校工的冷眼橫對與沒完沒了的「碎碎唸」。  

走進校門右轉,有個柳蔭水塘與紅亭屹立的小庭院。沿著磚砌小徑長一排矮矮的芭樂樹,樹上掛幾粒營養不良的芭樂果。我們左盼右盼等不及果子長大,也不顧校工一再的警告,就把那些比魚丸大不了多少的芭樂採下分食,味道酸澀咬舌,我們卻引以為樂,這就經常換來校工拿著掃把的追打。 我們幾個常在一起好成績的「歹學生」當中,有個天資超高,特立獨行的人物。伊搞怪能力超強,「症頭」(壞點子)特別多,把校工惹得咬牙切齒。

有個資深的工頭更當面對伊吼叫﹐詛伊高中聯考落第滾出校園﹒伊一聽馬上回敬:「好!好!我落第,我落第,讓你比較好過日。」我們忍不住大笑。原來我們這群問題少女不但不會落第,而且已經取得了校方免試直升高中的保證。 我這位同學名叫許洋主。在那個依然重男輕女的時代,老爸大都以美、麗、賢、淑、芳、香、雅、惠,甚至忍分、罔腰、罔市替「查某仔」(女兒)取名。台語「罔」是無奈、只好之意。腰,市與「餵養」同音,意思是原本期待生男,但既然來的是女兒,就隨便生隨便養吧。

有一次實在好奇就問伊,為甚麼叫洋「主」?非要做「主」,也還有「民主」、「地主」甚至「幫主」等「嚇嚇叫」(有威嚴又出名)的名字可用呀!伊一聽笑得彎腰。伊說哪裡有甚麼特別的意思,只不過伊那個只會講台灣「國語」的老爸在區公所碰到一個「山東仔」辦事員,兩人雞同鴨講鬧了半天,最後洋「子」就變成了洋「主」。初中聯考放榜那天,她跑到學校去看榜,找不到「洋子」,回家跟老爸說沒考上,還不知道「洋主」已經金榜題名。

 升上高一以後,洋主患上頭疼、四肢乏力卻查不出原因的怪病﹒三天兩頭就請病假。伊養病的方式也怪,不睡在自家眠床上,讓媽媽噓寒問暖以重溫童年舊夢,竟住到離家幾十里外﹐有百年歷史的鼓山巖靜修庵。也許就是那清蔭覆地長日寂寂的古老山巖,那青苔鋪滿的牆角顯現的歲月滄桑,那清韻悠遠的鐘聲梵唱,引發出伊日後終身研習佛學,翻譯經書,義教佛理的獨特因緣。

 伊東海大學畢業考入台大歷史研究所(據說是第一個考進台大研究所的外校生,是前無古人的創舉)。我畢業後返回高雄,教書、結婚而後出國,自此兩人失去連絡,一直到一九九五年兩人再會台北城,已經歷了一大段全然不同的歲月人生。伊帶我走過和平東路的九彎十八拐,一路走上淡水河隄邊一棟公寓的四樓頂。厝樓頂是一間木板、鐵皮湊合而成的單間房,門口掛一片寫著【如實佛學研究室】的木牌。

幾張合併排列的薄板桌佔去窄小空間的大半,桌上凌亂堆放佛典,譯文稿和筆記。瀏覽過目,一屋寂靜卻覺熙熙攘攘,除了書還是書。我問伊睡哪裡?伊指一指書架後一個木製上下鋪。上鋪滿滿一床書,下鋪狹窄的空間疊放著薄被與枕頭。 「就睡這裡?」我問。 「是啊!心無掛礙,倒頭一睡到天明」,伊輕鬆地回答。 「我還有個客房呢!」伊指著書架後牆腳邊的行軍床說,「過路的比丘尼有時來掛單」。

 伊徹底看淡物質生活。伊無欲無爭,吃食只為裹腹,衣物只為蔽體保暖,穿鞋只為保護腳底。一雙鞋穿到破,多出一雙伊都嫌佔位。對於佛學書籍,譯經資料卻從不嫌多。研究所畢業,回高雄教了兩年書,在那個磚塊、死板、制式的學校環境,老師只能教書,不能教人,對於「如實知」、「如實見」,更要「如實教」的洋主來說,只是在貽害學生,在造孽人眾。基於這樣的理念,當我們青春作伴,急急忙忙申請學校出國,心心念念追逐虛幻愛情時,伊隱入佛學譯經院去尋求佛教義理的真知與卓見。 

伊不是看破世情,也沒遁入空門。伊只是站在自己認知的生命制高點上戀戀紅塵。伊熱愛故鄉的青山綠水,傾心嘉南平原的白鷺鷥與水田。看到一棵小草努力鑽出堅硬的土地,就會感動到幾乎要對它頂禮膜拜;撿到一隻受傷的「粉鳥」(鴿子)就細心呵護直到它壽終正寢,還到公園的林蔭深處建造一座讓它永遠安息的「鴿塚」。伊聽到要「二二八手護台灣」,就匆匆趕到全台重鎮~總統府廣場~去與雖然素昧平生,但一片丹心在護台的眾多民眾手牽手,心連心。赤子心腸,熱愛生命與大地,伊不離不棄﹐一路走來始終如一。  

洋主多年前除了精研日文﹐更隻身前往日本跟隨名師學習巴利文。由於命中註定的追根究底的天性,也為了要更透徹地了解佛教原典的精髓,返台後又開始自學梵文與藏文。前前後後伊出版了十多部從原文翻譯的佛學經書。伊同時也應邀到佛學院去講學,到各地圖書館去講經。慕名而至拜師學經的有「在家眾」(撰寫佛教哲學論文的年輕研究生、哀樂中年,人海浮沈的俗家男女),還有比丘、比丘尼,其中不乏高學歷﹐已在名山古剎獨當一面的法師與住持。 口頭相傳﹐眾所周知,許老師授課不收學費也不用報名,是名符其實的「義教」。

伊不點名也不考試,為了考試才唸書的學生伊也不收。只要約好時間,許老師永遠在樓頂小屋期待相會。學生來去自如,隨緣而無牽掛。師生專心研究佛理,鑽研「緣起性空」的本質﹐破解人世無明的煩惱。三十多年來伊教過的學生已難以估計。伊告訴我,教學的目的不是寄望他們斷髮絲斬情緣﹐為僧為尼修持來世的正果,而是要幫助他們發揮潛能,確定人生觀,走向屬於自己的正道﹒若能發現有慧根、俱悟性的學生,伊也不排除栽培成學養俱佳,真誠實在的宏法人才。

 許洋主與學生經歷兩年無暝無日的鑽研、查證、編寫﹐伊今生最大的志業《新譯梵文佛典-金剛般若波羅密經》終於在一九九五年付印出版。全套五大冊六千多頁。內容包含金剛經的四種梵文原典,各國研究論述,文法解析,從英、日文翻譯過來的注釋,和佛學大師印順老人的註解。全書深入淺出,條理分明,是研究「金剛經」最完備的參考典籍。

 朝花夕萎,諸事無常,緣起緣滅,順其自然。翻閱手邊巨冊﹐伊新譯的《金剛經》:「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做如是觀」。洋主的言行舉止,以及少女求學期與伊共同經歷過的離合悲歡,有如雲絲飄絮,在回憶的風中快意飛舞。逝水年華恍然一夢﹒心有所感,因以為記。 〈二零零五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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