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盛夏七月,我獨自帶著兩個年幼的孩子(世斌三歲,安達一歲半)辭別了養我育我二十多年的父母,離開台灣,千里迢迢,前往美國中西部的密西根州與先生團聚。隔年秋天,參加世斌就讀的Spartan
Village School(密西根州立大學附屬之nursery school)舉行「hayride」(註)的郊遊活動。
那天清晨,我們開車到達集合地點~梅生農場(Mason Ranch)~的時候,很多人早已等候在那裡。農場前方的空地上,大人三三兩兩閒話家常,孩子們追前逐後樂不可支。四匹壯碩的駿馬一字排開,正低頭咀嚼著主人為牠們準備的佳餚~乾草。牠們不時抬頭頓足,仰天長嘯。一大群人包括Spartan
Village School的老師、學生、家長與親友等,男女老幼分別坐上兩輛舖滿乾草的wagon (四輪載運貨物的馬車) ,每輛由四匹駿馬拉向長滿林木的郊區野地去享受清秋半日閒。
密西根州有大湖凝碧,水草豐盛,原是印第安人躍馬馳騁的好牧場。馬鳴風蕭蕭,天曠野茫茫,景觀依舊,而土地的原主早已難得一見了。馬車轉入了一片茂密的樹林之後,小路蜿蜒,崎嶇不平,馬車開始巔簸。坐在乾草堆上的乘客左右搖晃身不由己。不時拂肩而過的低垂枝椏,頻頻引出車上女士們的驚呼與躲避。
孩子們抓起車上的乾草,扔向各自親愛的Daddy身上。有些愛搞怪的年輕Daddy滿頭滿臉披著乾草,伸出雙臂前後擺動,翻瞪死魚一般的眼珠,像極了在田野裡驚嚇鳥雀的恐怖稻草人,孩子們拍手歡呼,快樂的喧鬧聲溢滿郊野。
馬車蹣跚緩步,風吹草動,落葉沙沙,這就是印地安人呼躍出草的好地方。咦呵!荒山,咦呵!印地安,我是東方海島的遠來客,居家在水湄,無意開拓西部荒野做故鄉!懷古、懷古,仰慕插羽紋身的大地之子~弓開雁落,馭馬乘風,蒼茫大地任遨遊。
時代已晚了百多年,美國中、西部大開發時代,印地安人幾被屠殺殆盡,連他們賴以維生的bison (北美洲野牛,)也幾乎被趕盡殺絕。劫後餘生的人眾,被圈居在大漠荒寒的Indian Reservation(印地安保留地)。他們無技謀生,只能按月待領救濟金艱苦度日。紅人先祖們的英雄歲月,鐵騎干戈,早已沈入了歷史書中晦澀的一角。
侵奪劫掠者已在這塊肥沃的土地上生根、茁壯,建立了一個超級強權泱泱大國。時過境遷,如今美國的小學堂裡偶然還能讀到,「印地安人多麼友善,送給五月花號上清教徒老祖宗五穀和山珍,幫助他們度過了第一個天寒地凍的冬天。」但這點零散的記憶也只出現在「感恩節」前後。清教徒兒孫們更喜愛的還是烤火雞肥厚的油肉香。
車輪轉軸,隆隆的馬車聲也轉出了我另一番久遠的、已屬於前世的記憶。相似的輪轉聲,一樣的乾草舖蓋,只不過以牛易馬,時間倒退到1944年九月。時序雖已近入初秋,但台灣島南炎日當空,秋老虎依然咄咄逼人。二次大戰已近後期,美國已掌控了「太平洋戰爭」(pacific
War)的絕對優勢。美國軍機B29開始轟炸日本殖民地的台灣。打狗(高雄舊稱)是日軍出征南洋的軍港要塞,當然難逃大轟炸的厄運,市內居民大半開始疏開(疏散)逃空襲。
一輛牛車載著父親、母親、弟弟與四歲半的我,還有幾樣簡單的家具,離開我們一向居住的外公家的三層西洋樓,前往鄉下去避難。悶熱無雨的日午,我和弟弟被逼穿上厚重的罩頭棉襖。它的式樣一如當今北國孩童冬季的穿戴,只不過,他們是穿來堆雪人、打雪仗、歡度快樂的童年。而當年在逃難路上,我們卻是穿來當作保命的工具,預防不長眼睛的炸彈碎片橫空飛來,傷及我們幼小脆弱的身軀和頭顱。
母親在我跟弟弟的棉襖夾層裡,塞進一張端端正正寫了幾個近親的姓名和地址的紙條。母親當時的想法,如果大人遭遇不測而兩個小孩倖存,處理後事的救護隊或者熱心幫忙的「生份人」,看到這些人名﹑地址的資料,就能順利地帶領我們前去依親投靠。當年過份幼小的我哪裡能體會到父母用心的良苦與辛酸?只因為熱出了滿頭大汗,掙扎著要脫掉棉襖而受到大人的叱責,我就流下了無限委屈的眼淚,生氣地翹起了「菱角嘴」,一聲不吭地任憑那條討厭的老牛拖向不知道要往何處去的地方……。
正在反芻往事,神遊故國之際,馬車驟然停止不前。也許負荷過重,也許馬兒要來一段「Coffee break」,或者也害起美洲大陸的流行病~鬧罷工。趕車牛仔的威逼利誘全盤失效,四匹壯馬共商議決,原地肅立,說不走就不走。這時人們紛紛跳下馬車,在野花離離的草坡上,在冶艷如火的紅葉樹下展開各自的活動。荒野大地即刻響起了一片笑聲、人語,喧喧嚷嚷打破了四周的寂靜。
「餵霜雪而膏沃,飲西風而微醺」,秋郊紅葉,在柔柔的微風裡翻舞著彩裙翩翩。我走向一株枝椏低垂的楓樹,採了滿懷抱巴掌大的楓葉。兩個孩子跟前跟後團團轉。那年的我長髮披肩,芳華正盛,兩個孩子都有水晶剔透的眼瞳,璀璨如旭日般的笑容。多麼難忘的往事呵!當時心情即知良辰美景無非剎那,趕快央請先生按下相機快門,留下了一張彌足珍貴的母子「秋郊採楓行樂圖」。
風勢轉強,秋日西斜,倔強的馬兒依然擺出不合作的高姿態。一
些不耐久等的daddy們乾脆把孩子扛在肩上,沿著草徑走向回程。有些人拖兒拉女,過肩斜掛著水壺,身上裹著原本鋪在乾草堆上的薄毛毯陸續跟隨,山路蜿蜒,遠望過去像極了一群難民翻山越嶺在逃亡。當人群半數散去,趕車人宣布放棄一部車輛,把全部馬匹合拼排列後,牠們才心滿意足地騰蹄舉步,繼續前行。
晚風呼嘯,白雲悠悠,海藍色的晴空斜掛著橙黃熟透的夕陽。馬蹄躂躂,引起稍遠鄉村,尋常人家圍籬內的群犬爭吠。我坐在馬車上默默地欣賞著秋陽晚景,一首小學時代,學校遠足常唱的歌謠,無預警地浮上了心頭~~「愛這秋高氣爽,愛這風清日朗,遠足且把歌兒唱。平原黃稻初熟,小溪綠水澄亮,青山紅樹,描出好模樣。走過一個村莊,又進一個村莊,難為雞犬迎送忙……興盡歸來,落日已昏黃」。任憑我想破頭殼,有兩句歌詞卻已遺忘。惆悵之餘偶然回首,發現紅葉林間已籠上了一層淡紫的煙嵐。
(註)~~Hayride 是美國農村傳統的文化和娛樂活動。一般都在秋收之後,楓葉轉紅的季節。至親好友,呼朋引伴,坐在鋪滿乾草,由馬匹或tractor
(農耕機)拖拉的無蓬卡車,到郊區野地去尋幽探勝,享受嚴冬的風雪或寒雨前來肆虐之前的好時光。
(1972/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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