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密西根州楓紅遍野的清秋十月,先生在Michigan State University 完成「生物化學」博士學位後,接下了『Texas
M D Anderson Cancer Research Institute 』「博士後研究員」
(postdoctoral researcher) 的工作。那年的感恩節前夕,我們倆帶著兩個年幼的兒子,開一部二手貨老爺車,千里長途追雲逐月匆匆南下休士頓(Houston,Texas)並定居至今。
每天當先生開走家裡唯一的車子上班去後,我若要出門,除了步輪(走路),只有搭乘metro bus(公共汽車)。我們租住的公寓旁邊的馬路,碰巧就有開往downtown的公車在行駛。走過雙線馬路和安全島,一支掉了頭(站牌)的鐵柱,孤零零直立在馬路邊的草坡上。這就是泱泱大國美利堅,南方著名的太空城休士頓當年的公車候車站。
「博士後」研究員薪水微薄。為了幫助維持家計「顧三頓」,百無一用是文科畢業生的我,只好利用先生上班,幼兒上學的時間空檔,搭公車到市區內一家business school去接受短期職業訓練,進修電腦打卡(keypunch)的技能。
一個東方女子孤單站在公車站鐵柱旁邊候車,並不是一件輕鬆自在的事。一些猛衝過來又呼嘯而去的driver,會有意無意地透過車窗瞄妳一眼,更有些無聊男子還會出其不意地猛按一下喇叭開玩笑,害得我膽戰心驚。
搭公車到職業補習學校去上課,不是我「歡喜甘願愛做e
代誌」。我最期待的是, 換穿一襲寬鬆的襯衫與長褲,倚坐在公寓庭院樹蔭下的長條椅上,讀幾頁喜愛的書冊,看游泳池裡水波蕩漾,聽初綠的枝葉間群雀爭鳴。或者,什麼也不做,只是懶散地閉上眼睛,遙想台灣島南故鄉的四月天,該已有哪些繁花爭豔,有多少香甜的瓜果讓人垂涎。
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望眼欲穿卻不見公車的蹤影。莫非家裡時鐘擺爛怠工,我來之前車子已先過站?也許老爺公車拋了錨?或者司機大人正把車停靠在哪個路段僻靜的地方,專心享受他的「Coffee Break」?心頭正在七上八下胡思亂想的時候,忽然有一部小型轎車在我面前自動停靠上來。我低頭一望,開車的是個年紀大約五十上下皮膚白皙的中年婦人,她不停地對我比著手勢。
我走近時她打開車窗對我說:「如果要到Main Street,我順路送妳一程吧!」。她有端正的五官但脂粉不施,臉上顯現愁容,看起來懷著什麼重大心事。她把車門打開,我毫不猶疑地上了車去。(四十多年前,社會治安還好,民間時興搭便車,若是換到二十世紀後的今天,我們都會避之唯恐不及。)她說的英文帶著略似英國的口音,我問她來自何處?
「波蘭。」她輕輕地說。
「我來自台灣,妳聽過這個地方嗎?」她點點頭,稍停了片刻說:「就是Formosa,對不對?」
啊!她知道Formosa~婆娑之洋,美麗之島~我魂牽夢縈的故鄉。我很快就對這波蘭女子產生了親切的感覺。坐在她身旁,斜望著她坐在駕駛座,手扶方向盤的側影,我看到她臉上罩著一片濃濃的哀愁。為什麼會這樣?她是什麼身分的人?往城裡去做什麼?
「妳到城裡上班是不是?」我隨便找了個話題。
「不是」她說到這裡,聲音忽然一陣哆嗦:「我的丈夫昨天去世了,屍體現在還停放在醫院。一大堆事等著我去辦,千頭萬緒,不知從何做起。」話還未說完,她已經哽咽失聲,淚下如雨。
何等善良又何其不幸的婦人啊!一天前剛剛失去至愛的丈夫,滿懷著淒苦的心情,居然還能騰出一方行善的胸懷,停下車來乘載一個素昧平生的女子。同在異鄉為異客,除了深深地同情她的不幸,我找不到什麼安慰她的語句。
「有孩子嗎?」我盡量找話說。
「兩個兒子,十五與十七歲。」
「以後想搬回波蘭嗎?」
「現在最要緊的是趕快找到一處我經濟能力付得起的墓園,讓他得到永恆的安息。如果只是我一個人,我想我會回波蘭去,共產黨當政就當政吧,至少家鄉還有幾個親人可以互相照應,問題是我的兩個孩子。讓他們再回到沒有人權自由,處處設限的共產社會去,不但日子難過,可能還會惹出什麼麻煩來。」
「妳來美國多久了?」我又問她。
「十年。想想也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去。為了逃避共產黨政權的統治,我們放棄一切逃離家園,盼望的是能夠一輩子過著自由民主的生活。我的丈夫原是大學教授,到了這裡以後,他的教學經歷派不上用場,為了養家,只好去當出賣體力的藍領工人(blue-collar worker)。因為工作勤奮,善良熱心,在同事間頗受歡迎,幾年前已經晉升為領班。
為了全家溫飽與孩子們的前途,我們夫妻兩人竭盡全力地工作。總以為最艱苦的日子已經過去,那裡料得到呢?一場突發的重病,
無預警地奪去了他的生命。唉!人生的坎坷禍患,說來就來,真是難以預料啊!
正當我搜盡詞彙,想找出適當的話語安慰她時,她已先開口:「幫我看看這是不是Main
Street?我這兩天精神恍惚,老弄不清東西南北。」
我往窗外探視,車子正經過Rice University 校園古老的圍牆。綿密如柔毯的的綠藤蓋滿了牆面。牆內一排紫荊樹(Redbud),綻放著成串紫紅色的花蕊,春色滿園,意猶未盡,還把搖曳生姿﹑層層堆疊的綽約花枝漫延至牆外。馬路另外一邊,接連著幾座古色古香的教堂。樸素的鐘樓牆蔭,姹紫嫣紅,春花一樣開遍。
這正是我該下車的地方。下車前,我向她道了謝。感謝她身負如此悲傷的重荷,還有心力助人。她笑了一笑說:「不用客氣。我一向都如此。給別人一點方便,自己也沒任何損失。」她對我說聲good-bye,然後關上車門。淡藍色的車影很快隱沒於長河似的街心。
日曆在歲月的風中快速翻飛,四十多年光陰已悄然逝去.每年暮春初夏,紫荊花開,我偶然還會想起,久遠之前某個薄雲微風的四月清晨,與波蘭女子偶然的邂逅,聆聽她令人心碎、痛徹肺腑的故事。我對她帶愁的面容與含悲的聲音還留著幾分清晰的印象。
如今的我早已活過了她那時的年歲。回首前塵,恍然一夢,而細緻精巧、熙熙攘攘,開成滿樹榮華的紫荊,不解人世的滄桑,依然逢春花開,歲歲年年。 (2021年一月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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