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是一個平生無大志的凡間女子。
大學最後一年開學不久,置身於杜鵑花城椰林大道同窗共讀的學友們,十之八九都在忙著補習"托福"(TOEFL)考留學,申請美國的大學研究所。我卻沒有這番「揚帆西去,奔向萬里前程」的打算。平生所願,就是返回故鄉高雄,在學校當一個文科的老師,課餘閒暇,就「心有所感,提筆為記」,寫幾篇素素淨淨的散文,當作自己或身邊人物共同的回憶。畢業返鄉從事教職兩年之後,與相識八年的他走入了婚姻的禮堂。初為人妻,復為人母,以為生命的軌道從此就會平順安然地運轉。
哪裡能想到,命運之神的安排,並不全然按照我們的心願。1969年懷著萬般不捨的心情,辭別父母與故鄉,帶著兩個年幼的稚孩,飛越千里關山,前來美洲大陸與先生團聚。美國初來,為了讓先生專心攻讀博士學位,也為了守住「自己生的孩子自己帶」的心願,甘心當一個全職的家庭「煮」婦,全天候在家陪伴孩子的成長。除了照顧兩個兒子,同時也兼做鄰居孩子的褓姆(babysitter)。記得那些年我們寄居的大學宿舍園區,褓姆的薪水是一小時美金五毛錢。
我們在密西根州立大學(MSU)」的學生宿舍(Spartan
Village)一待四年多。母親第一次從台灣去看我們的時候,正逢上冰雪紛飛的寒冬。她驚訝地對我說:「原來你們跑到這個冰天雪地的所在來學蘇武牧羊。」我們經歷了濃霜酷雪的挑戰,但也飽覽了五湖漣灩,楓紅遍野的北國風情。
先生學業完成,順利找到德州醫學中心M.D.Anderson Hospital and
Cancer Research Center 博士後研究員的工作。1973年我們追風逐日,迢迢千里直奔美南大城Houston。隔年當母親再度來美到達休士頓,我們去機場接機返家歸途中,她透過車窗不時東張西望。問她看什麼?她嘆了一口氣問:「那會攏看嘸大油井,紅番和千里黃沙?」
我們都大笑起來。原來母親當時對德克薩斯州(Texas) 的印象還停留在西部影片〈巨人〉(Giant)的蠻荒時代。母親接著告訴我們,一聽到我們決定搬到德州來,她心中暗暗「著驚」,她認為我們當夠了蘇武牧羊還嫌「無夠氣」,要換一下胃口,專程跑到遙遠的南方來「王昭君和番」。
我做了兩年電腦打卡員(key puncher)存夠了旅費,一九七五年暑假,一家四口歡歡喜喜踏上第一次返鄉的歸途。原來的計劃是和父母一起環遊全島,探訪故鄉美麗的山水。孰料父親病重遽逝,天倫夢乍斷,美事頓成空。那年夏天前後近三個月,我留在高雄舊居,陪伴因消瘦而突顯蒼老,其實才只有五十六歲的母親。就在那些與母親涔然相對的日子裡,有一天接到了先生自休士頓打回去的電話。
「回來的時候,要帶幾本中文教科書。」他在天之涯沒頭沒腦地迸出了這麼一句話。
「帶中文教科書"欲做啥"?」我在地之角也沒頭沒腦地回了這麼一句話。
「Be…High School的校長打電話來,希望你去跟他約談,商談有關教中文的事。」
「什麼學校?」遠隔重洋,接聽不順,我又緊張,連校名也沒聽清楚。
「Bellaire High School.」他重複了一次,「聽說是一所公立高中名校,好像就在我們的公寓附近。」
「美國的學校要用英文教中文,是不是?我怎麼敢去教?」我「無膽」的「症頭」一路從腳底昇到頭殼頂。一想到要面對一群金髮碧眼高大壯碩的學生,而且用英文來應付,當時三十出頭,勇氣尚未十分飽滿的我覺得是非常困難的「代誌」。
「是校長自己找上來的,又不是我們去求他。去跟他談談,了不起就對他說:『失禮啦!我無興趣』然後轉頭回家『吃自己』,怕什麼?」他隔著太平洋幫我打氣。
「但是,他怎麼會有我們的電話?怎麼知道我教過中文?」
「妳記得我的實驗室有一個助理,叫艾妮達嗎?」
「我記得,高高胖胖的一個中年白人太太。她的住家裡外擺滿五顏六色的盆花,那次去她家,我一見就歡喜得差點不想離開。」
「對!就是她。她有幾個打橋牌的死黨,每星期固定一次聚會。死黨中有一個是Bellaire High School的學生顧問,不久前在牌桌上談起,學校將要設立一門外語課Mandarin Chinese Language就是我們通稱的「中文」。校長正在尋找一個合格稱職的教員。艾妮達順手就給了這個牌友我們的電話和妳的名字。」
「艾妮達怎麼知道我來到美國前在台灣教過中文?」
「在實驗室裡,她曾問起妳,我向她提起妳以前是相當不錯的中文教師,且已出版過短篇小說與散文集。」
自從接到那通電話,我那初遭父喪,自責不孝的悲愴心情更多了一份負擔。教中文固然是自己之所愛,但那是站在吾鄉吾土的講台上,面對著髮型一致,校服整齊,全神專注的同膚色佳弟子而言。
那年八月中旬,告別形容憔悴的母親,再度踏上了去國離鄉的旅途。在機艙內座椅上,拿出了買到的唯一一本《中文會話》翻開看看。書是芝加哥大學(University of Chicago)的版本。中英文對照,採用「耶魯羅馬音標」,加上滿篇不知所云的文法句型,怎麼看怎麼不順眼,沒看完一頁,已經感到昏昏欲睡。
失父之痛,椎心刺骨,失眠加上暈機,腸胃幾乎吐翻出來,眼淚更是滴流不斷。折騰了十八、九個小時,總算回到了休士頓客居的租房。在床上躺了三、四天,頭暈腦漲、手腳乏力,猶如害了一場大病。有一天Bellaire High School的校長馬克羅先生(Mr. David Mclure)打來了電話。
「明天走一趟吧!難得人家等了妳這麼多天。」先生開始催促。
「我暈機症,胃痛都還未好,還有時差,日夜顛倒,而且在服喪期間,那有心情去?」我搜破枯腸,找盡藉口。他不再對我的藉口與拖詞有任何反應,拿起電話,一通打進了校長辦公室。掛斷了電話之後,他閒閒地丟過來一句話:「明天下午三點,校長在辦公室等妳。」
隔天是星期五。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拿起先生為我準備好的公文信封(內裝大學成績單,畢業證書,履歷表),以及從塵封的壁櫥裡找出來我的小說/散文集《湖山一片雲》(1967年;台北小說創作社出版)。我獨自搭坐公共汽車前往Bellaire High School。下車後我腳程放得極慢,一路拖拖拉拉,東看西瞧地挨到約談的最後一分鐘,才進入校長室。
馬克勞先生矮矮胖胖,掛著一副銀框眼鏡,看起來不像一個教育家,倒像城郊鄉下賣雜貨的「店頭家」。後來才發現他特別偏愛東方古物,也早就開始收集,準備退休後返回故鄉小鎮開個東方古董店。馬克勞先生並沒有為難我,他只要我簡單地介紹自己的學歷、經歷和個人的興趣與家庭成員。我照他的意思敘述了一個大概。他聽完後隨手翻了翻我帶去的資料。又打開我那本散文集連翻好幾頁。我那時心情已趨鎮定,內心忍不住偷笑,心想:「你連一個中文字都"看嘸知",還翻什麼呢?」
等了片刻,馬克勞先生開口說:「妳下禮拜一就來開始上課吧!」
「什麼?」我差點跳起來。「我手邊什麼講義和教材都沒有,你只給我兩天的時間準備,哪裡有辦法開始?你學校有現成的講義嗎?」
他看了看我,搖搖頭笑著說:「我們學校什麼中文資料都沒有,妳是拓荒者(pioneer),但是我知道妳能夠。」回家路上,心情比來時更緊張。一顆心幾乎要沉到腳底去。好不容易等到先生下班回家,對他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害也!校長真的叫我星期一去學校教課,怎麼辦?
年華似水容易老,春花秋月轉輪過。屈指算算,Bellaire High School執教至今竟已經歷了二十三個寒暑。青春雖已逝,心境尚如舊。到了現在,每日清早,不管陽光普照或風雨滿天,我提起沈重的布包(內裝學生的作業簿)準時出門。心裡唯一的盤算是~~如何把文法句型與四聲發音講解清楚,該用什麼動聽的感人小故事去淨化學生的心靈。
早期教過的學生,如今皆已步入中年,若在公共場所不期而遇,除非他們自動前來招呼,有些我已相逢不識(因為他們的樣貌在我記憶的版頁上停格~永遠的18歲)。但是,這有什麼關係呢?相信每個學生一旦想起高中時代的悲歡往事,對這個不離不棄,陪伴他們走過四年成長歲月的「唯一」中文老師,總該留下些許印象吧!在內心深處,我堅信凡是曾經擁有,就不會全然消失,猶如故園青山,悄然入夢,半點不由人。回首來時路,得失寸心知。
〈後記〉~我在Bellaire High School 執教了32年之後,於2007年暑期退休。現在每逢想起那些與學生筆硯相親,朝夕相處的執教歲月,綿密往事就如蝶翼翩翩,紛紛飛到眼前來。
(1998/2021年3月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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