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March 1, 2017

我的寫作來時路 (中)




我的寫作來時路(中)              
在感傷的驪歌聲中,依依不捨地與同窗三年(或六年)的朋友珍重道別。懷著滿滿的感傷,大家分別奔向各自的大學。至於那些聯考歹運落榜的同學,則早一步進入社會謀生,兩三年後遇到心儀的對象,為人妻復為人母,過起與學生時代全然迴異的生活。
我抱著一腔寫作的熱枕,懷著當大學「新鮮人」滿滿的期待,在高雄車站告別諸親友(在1950年代,台北對於高雄人來說,有如天涯對海角,所以有眾多親友到車站送行),搭上八個多小時的漫長夜快車,前往台北直扣X大女生宿舍的門寰。
我投稿的園地是當時台北三大報~~聯合報、台北新生報以及徵信新聞(中國時報前身)的副刊。那時,除了上課跑教室,大半時間都躲在圖書館,或者寢室裡,狼吞虎嚥高中時代未曾讀過的文學經典書籍。每當心有所感,就提筆埋頭「爬格子」。那時的稿紙上印滿方格,作者必得一筆一劃把字句填寫進去。修訂或補漏非常困難,比起今日的電腦打字,增刪補寫之方便迅速,真的已成隔世。
我那時對於報社的投稿,雖然不是每投必中,但是戰果還算不差。由於不斷地狂讀(文學著作)勤寫(文稿)的結果,我在大一中文課上的作文表現,得到老師很大的讚揚。曾經有一次,老師在班上當眾朗讀兩位學生(男女各一)的作品。她先朗讀男生的作文(台北中央研究院第一位戲曲院士。對於台灣布袋戲、歌仔戲曲有獨到的研究與貢獻)。老師停了片刻之後,再度朗讀的,竟然是我的作文。那時我的感覺是忐忑、欣喜與意外三種心情慌亂的交雜。來自「下港」高雄的南部囝仔,面對全班過半數,滿口字正腔圓「國語」的台北超級女校的高材生,我作夢也沒想到會得到這份殊譽。
五0年代末期的大學女生宿舍庭院深深、門禁森嚴。當時還派有軍系女教官長住在裡面。所有住宿女生的信件都由門房代收,男客來訪,也都要先登記再經過門房的通告。記得那些年在門房值班的是兩個年輕女孩,其中一個長得圓潤豐滿,名叫淑姬,她的嗓門特別豐厚。若有信件或郵寄物,淑姬或另外那個女孩(名字惜已忘記)就會到我們二樓樓下,寢室門外的草坪上大聲呼喝~~XXX,有信(或包裹),或 XXX,外找。因為等待報社的稿費通知單,我算定郵差送信的時刻,早晚兩次都要前往門房那邊跑,因而與兩位女孩混得極熟。她倆對我的呼叫聲聽起來似乎特別悅耳親切。過了這麼多年後的今天,驀然回想,耳邊似乎還聽得到她倆清亮、高亢的嗓音。
有一次,淑姬叫我去拿信。我以為是期待中的稿費,興致勃勃跑到門房去。淑姬交給我一封淺藍色信封,我拿起一看,是一封「生份人」的來信。打開信封,看到信末署名Jane,是一個熱中於文藝創作的女孩。她在信裡說,為了能有更寬廣的寫作環境,她自彰化隻身前來台北。她一手秀麗端莊,令人驚豔的手寫字體,為她在人海茫茫的異鄉謀到一份尚足溫飽,「代書事務所」文書抄寫員的工作。這就是我與Jane綿延半個多世紀至今友誼的緣起。
Jane在信裡提及,她喜愛我在文稿裡述寫的,帶有繪畫意境的描述與內含詩意的詞句,希望跟我做筆友。我們開始傳閱彼此的作品,並交換讀後心得。她身材高窕,清秀文靜。她的文如其人,素淨淡雅中透出                         一份空靈。從此以後,每有空暇,兩個人就「湊陣」做當年文藝少女流行的「一掛代誌」,譬如~「作伙」到台北新公園附近的「田園咖啡館」去喝咖啡。這個咖啡館的特色是桌椅前後擺放盆栽與其他綠色觀賞植物,營造鄉村田園的閒散氣氛,同時播放輕鬆優美的古典音樂。當時的「田園」儼然是文藝人絡繹前往的聖地,不去朝拜,好像就無法成為「文藝咖」。我們也曾「相招」到住在台北的有名作家的住宅去登門拜訪。
不久之後,Jane經常投稿的「台北新生報」副刊主編童尚經先生看出了她在美術與寫作方面的才華,邀約她到報社去當副刊編排助理。我常到報社去看她,因而得以跟童主編會晤。童主編是一個敦厚長者,那時大概年方四十上下,對於寫作的後進如Jane與我,鼓勵有加,並多方協助。我自小對於自己筆寫的字體相當自卑,總覺得自己寫的字「無頭無面」,感到相當洩氣。哪裡想到童主編竟然對於我的字劃相當讚賞,他說看起來透著一股靈氣,獨樹一格。
童主編對於我手寫字體的肯定,讓我終生牢記不忘。多年之後,定居於海外異域的休士頓,在一所公立高中執教漢語課程時,我對於學生手寫方塊字整體面相的要求相當嚴格。我在教室裡對著學生說~~很多年前,當我比你們還大不了幾歲的時候,遇到一位最棒的報社編輯,他對於熱心寫作的青年非常照顧,不但盡量採用他們的文稿,而且從各方面給予正面的激勵,用實際的行動加強青年學生的自信心。他是我生平唯一誇獎我字體寫得好的人。後來,他被抓去槍斃。〈註〉
此時,忽然有一絲細小卻清晰的話語聲從學生群中響起~~有這麼嚴重啊?我還愣在講堂上沒會意過來時,全班已迸出轟堂的笑聲。原來我把話語接得太快,從寫字到槍斃,中間屈打成招,家破人亡,血淚交織、生離死別的轉折,被我無心地帶過。那天課堂上,我花了好長一段口舌,把當年台灣二二八慘案後接著而來四十年軍政一體的高壓政策下,「白色恐怖」時代的場景做了一番明白的解說與交代。
我的room-mates 之一 王X芬有一位哲學系同班知己名叫劉玉英。她家住台北,經常來到我們寢室找王X芬聊天。劉玉英可算是一位多產的文壇新秀。我經常在三大報看到她撰寫的散文或短篇小說,內心感到好羨慕,不知不覺把她當作偶像來看待,希望有朝一日也能「有為者當如是」,每天只等稿費單,不必滿心挫折地從門房抱回一封又一封肥厚的退稿信。
但是當年校園裡最具controversial 爭議性的人物則非楊XX莫屬。我叫她小楊,她叫我阿蔡。她住在同樓層與我只差兩個房間的寢室。小楊喜愛標新立異,敢做敢言,但深具赤子之心。當時的時空環境,一般比較守舊的家庭,母親還嚴禁女兒穿「牛仔褲」。保守的母親認為牛仔褲拉鍊中開,看起來既不雅又粗野。小楊不屑屈服於這種好人家女兒應守的禮數,不但身穿緊貼牛仔褲,變本加厲還腳踩三吋高跟鞋,踢踢踏踏走向文學院,引得身旁行經的學生大行注目禮。足登三吋高跟去上課又是她另一類叛逆的表現。當時女生大半還穿平底鞋,頂多只敢穿一吋高的酒杯跟。那時法國年輕女作家沙岡(F. Sagan 19352004)的成名著作「早安。憂鬱」,在台灣(尤其是大學校園裡)正當風行。小楊醉心於模仿沙岡任性、浪漫、大膽與前衛的行事作風與寫作技巧,所以被贈以「X大沙岡」的稱謂。
小楊走過我的寢室房門時,經常叫我跟她一起到系圖書館去看書、寫作業或翻閱文史檔案。有一次,她跑過來找我,竟然是為了一件意外的事故~~
「喂!阿蔡,天要掉下來了。那個讀歷史研究所的XX,昨天莫名其妙送給我一個圓盤當禮物,妳幫我想想,他到底是什麼意思啊?」
「我怎麼幫妳想啊?我又不認識他,只有幾次看到他穿一襲灰色長袍,跟人在文學院門口開講曬太陽。」
「妳說,他是不是要追我啊?」她還不肯放過我。
「我又不是他肚子裡的面蟲(蛔蟲)怎麼會知道?妳天不怕,地不怕,還會怕自己去問他?」我故意用話激她。
後來,這個故事(或韻事)的「且待下回分解」,我已全無記憶。或許因為事不關己,所以聽過即忘。XX後來成為辯才無礙,名滿天下的史學大師。還有一次,小楊怒氣沖沖跑過來問我,「徵信新聞」有沒有欠我稿費,已經欠了她好幾篇。我想了想,記得是有一篇散文在副刊登過,已有相當長一段時日,尚未接到稿費單。因為篇幅稍短,不值幾文錢,所以並沒放在心上。可是小楊說,只要是爬格子賺來的辛苦錢,她是錙銖必爭的,誰也別「肖想」吞了去。
我懶得勞師動眾,就建議先打個電話到報社去問清楚、說明白?她說電話早打了。出納小姐說主編(已忘其名)早已拿去,說會直接郵寄給作者。小楊幾乎是拎著我走向樓梯,走出校門。我們搭公車前往萬華區大理街,徵信新聞的辦公樓。我們直接走到副刊編輯室。主編看見我倆,顯然吃了一驚,臉色繃緊,隨口問起~你們怎麼來啦?小楊說明來意,主編停頓了片刻,然後拿出皮夾,從中抽出的竟然是現金而非稿費的單據。聽說不久之後,他就去職離開。至於離職的原因,跟我與小楊前往「討債」是否有所關連,我們就不得而知了。
1963年畢業與小楊在校園道別,再相逢已經是1987年七月,在夏威夷碧海青天的Waikiki Beach。小楊是美東某所市立圖書管的管理員。那些年,到美國留學攻讀「圖書管理學」碩士位,是大部份台灣文史科畢業生的宿命。她的丈夫是夏威夷出生的廣東裔,在一個科技公司任職。利用暑期之便,小楊與先生攜帶孩子返鄉探親。我碰巧在同一時段,前往夏威夷參加「全美高中華語教員」的年度會議。經由一個也去參加會議的mutual friend的牽引,我與小楊得以在陽光海岸的綠色長堤,相逢暢談別來事。

我問小楊,是否還持續「X大沙岡」的戰鬥力,寫作、出書,實現當年與我擊掌互許的文學夢。她停了片刻,用緩慢不帶任何感情的語調說,已經隻字不寫。
「那麼,當年那股不把世界放進眼裡的沙岡豪情呢?」我抓緊不放。
「已經沒有什麼豪情了。」她水遠山高,淡定地回答。
「可是,高中、大學時代所寫的那些東西呢?是否早已集結出書?怕不只一本吧?!」我想起了走在女生宿舍的長廊上,穿著牛仔褲,腳踩三吋高跟鞋,口裏阿蔡、阿蔡叫個不停的前衛豪放女。
「出國前夕,一把火把剪貼簿全部燒光了。」她依然用平波緩流,不帶半點激動的語調說。
Why?」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好啦!別提了。那不過是一場年少輕狂的青春夢罷了。」
我與小楊,兩個大學時代同心一致,縱身躍下文藝寫作的浩瀚大海裡努力泅泳的好友,各自經歷了四份之一段世紀的歲月輪轉之後,在那個夏日黃昏,漫步在夏威夷胭脂紅落日晚霞映照的海岸,追懷談論的竟非文藝寫作的往事與前塵,而只是一般居家生活,兒女的教養與照顧,以及往日同窗故人生命過往的得失與悲歡。(中)                 (1/2017,下期續完)

〈註〉~2001年,阿扁執政時期獲得平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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