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February 28, 2017

我的寫作來時路(上)



我的寫作來時路(上)   
從小就發現數學是我命中的天敵。小學一到四年級時,加、減、乘、除的換算,只要按部就班,勤加練習,總是有驚無險,順利過關。但是到了五、六年級的「流水問題」、「植樹問題」、「雞兔同籠」搬上教室的台面,我「數學癡呆」的症頭就逐一出現。腦筋打結,悽惶無助之餘,不免對自己怨嘆,對別人生氣,還忍不住在內心「碎碎念」~是什麼人「吃飽休閒無代誌」,把雞跟兔關在同一個籠子裡數一共有幾隻腳?
對於數學逃之唯恐不及,文史的功課卻對我有致命的吸引力。特別是中文(一般所謂《國語》),只要是押韻的短歌或詩詞的課文,輕鬆看過兩三遍,就能牢記在心,琅琅上口。五年級時,已忘記從哪裡借到兩本世界著名的兒童文學譯作~《愛的教育》與《苦兒流浪記》。當時心情如獲至寶,再三捧讀,不能罷手。這兩本書為我開啟了至今依然熱度不減,閱讀中外文學著作的心靈窗口。
升上六年級時的級任導師姓李,是個業餘作家。大概由於喜愛閱讀的關係,我的作文程度突飛猛進,不是自己在“bun 家規”(吹牛),是李老師口頭的讚揚。作文簿上開始出現李老師批註的「佳作」或「詞精意達」等評語。李老師有用紅筆在每段佳句左邊劃聯圈長條的習慣。每次拿到發放回來的作文簿,我最在意的是,得到多少紅圈條。我巴不得每天都上作文課。李老師常把登載他作品的報紙副刊張貼到教室的佈告欄。我看著看著,小小的童心開始希望自己的作文也能變成鉛印字,登到報紙上,那時還不知道有稿費可賺這件事。
有一天,不知道是否心電感應,李老師忽然叫我把作文簿裡其中一篇,用格子紙謄寫清楚,他要幫我投寄到「國語日報」社。投寄的稿件如石沈大海。我生命中第一次文字外銷的嘗試,想當作家的美夢,最終以「望穿秋水,不見鉛印的字影」為收場。經過李老師一年的調教,我對於寫作逐漸產生信心,同時也自我警惕,為了考上理想的學校(初中、高中直至大學),數學既然已前途無「亮」,唯有靠文史的成績來補足。
初中如願考上「省立高雄女中」。懷著滿滿的期待,準備在全新的舞台大展身手。初一的「國文」老師姓張,湖南人,是跟隨國民黨政府撤退到台灣的流亡大學生。也許因為思鄉情切,他給的作文評分不是甲、乙、丙、丁、戊,而是「秋、月、照、瀟、湘」。記得開學不久,第一次拿到作文分數時,全班小女生頓時傻眼~妳看著我,我瞪著妳,不知得到的是「蝦米碗糕」的成績。正當全班學生如濃霧罩頭,搞不清方向的時候,張老師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下大大方方的五個字:秋月照瀟湘。之後他開始解釋:「湘水是湖南省最長的河流,所以湖南省簡稱“湘”,瀟江是其最大的支流,相傳上古時代…‥。」小女生哪裡能等到他把「上下古今,中華五千年輝煌的歷史與文化」講完?只聽了開頭兩句,每個人的耳朵就自動閉塞,眼睛迫不及待地往自己的作文簿上掃瞄,頭腦同時忙著文字的對等切換。看到自己得到的「照」字切換過去,竟然成為一個「丙」字時,我腦海裡轟然一聲差點昏倒。
作文得「丙」對我來說簡直是生平的奇恥大辱。從此以後,每逢作文課,我無不用盡洪荒之力,引經據典之餘還不忘加油添醋,把起、承、轉、合的全篇行文構想鋪排得天花亂墜。張老師大概喜歡「這一味」,此後我的成績永遠在美麗的秋月周邊徘徊。其實,張老師對我後來的寫作歷練也有很大的幫助。他除了教授課文,還經常介紹琳瑯滿目的唐詩與宋詞,同時要求我們背誦與默寫。同學們唉聲嘆氣,愁眉苦臉,而我卻喜上眉梢,樂此不倦。我對數學的理解力近乎零,但是對詩詞的記憶力卻是一級棒。時至今日,初一時代背誦過的詩賦與詞曲,我有些還深深刻印在心版上。我經常引用或拍散、重組一些經典名句,融入自己的散文作品中,得到不少讀者相當程度的讚賞。
初中歲月轉眼流失。進入高中以後寫作文已經得心應手。高二時,不經意把作文簿裡一篇article (可惜已忘記篇名與內容)投登「工商日報」。之所以投寄這份當時發行量並非最大的報紙,是因為家裡正好訂閱這份報。五年級時投寄「國語日報」失敗的痛楚還未全然忘卻,所以對於這次的嘗試並不抱著太大的期待。因為是自己私下的行為,以為既使失敗,也不會有人知道,所以稿件寄出之後,我還是「老神在在」地過著尋常的日子。哪裡想到,兩個星期之後,一個陽光亮麗的星期日早晨,我攤開報紙,一眼就看到自己的著作與筆名出現在副刊的頭條,旁邊還附有美麗的插圖。超越半個世紀之後的今天,回想當年事,依然能感受到那份驚喜與雀躍。
記憶中最深刻的是,我的外公竟然比我更興奮。他學歷低,台灣日治時代只念到「公學校」(等同現在的小學)四年級。他自teen age 開始,就在「打狗(今高雄)磚窯株式會社」當小工。因為勤勞刻苦又聲如宏鐘,獲得日本「頭家」的賞識,逐漸升任為「工頭」。每當清晨五、六點工廠開工,他一聲號令如雷貫耳,近百位工人各就各位,分頭作息。二次大戰日本無條件投降,日人被迫遷離台灣。匆促離去時,日本頭家把「磚仔窯會社」轉贈給外公經營。外公因而致富他從一個敗家的「阿舍哥」手裡,買下一棟有雕花欄杆,巴洛克式建築、美輪美奐的西洋三層樓。
外公雖然已成地主富豪,但對於自己不太高明的學歷存有一絲自卑感吧!他拿著刊登我作品的剪報,直奔一位老朋友庭院深深的古厝宅,拜託那位高雄聞名的書法家兼詩人逐字解釋給他聽。事後我們在家裡抿嘴偷笑。根據我母親的說法,外公雖然學歷低,但是他收工後晚間曾在私塾廢寢忘食苦讀了好些年。對於我那篇高中女生不怎麼深奧的作品,外公不至於無法閱讀。他此番作為,一定有炫耀家門的意思。~~「看!我的學問雖然不如你,我家出了一個女秀才喔!你家有嗎?」不巧那位書法家/詩人的「細漢查某子」卻是我的小學同班好朋友。這件事讓我又得意又「歹勢」地過了好些天。
我高中時代那些年的校際演講比賽(大都由青年反共救國團主辦),不知為何總是當場抽題,參與者必須立即執筆揮毫,撰寫演講稿,然後限時上台。其實學校裡「國語」說得字正腔圓的學生(外省籍)大有人在。但是基於這種「要會寫作文」的必要條件吧,我經常是教務主任或教官指派的當然代表。
我記得演講題目不外是「我們為什麼要反共抗俄」或類似的題材。這些老生常談,對我來說一點也不難發揮。只要把「朱毛共產匪幫暴虐無道,山河變色,生靈塗炭,百姓生活於水深火熱之中,。。。反共抗俄,拯救大陸苦難同胞,讓青天白日的旗幟,重新飄揚於南京中山陵上,以慰國父孫中山先生在天之靈」標準的反共八股置入講稿內,然後裝腔作勢、吆喝一番就能充數。記得還經常得獎,奪得錦標,為校爭光喔!
高三那年的國文老師姓程,山東籍人士,圓滾身材,看起來已近六十的年歲。他說一口山東國語,聽起來還真傷腦筋。上作文課時,我的毛病是文思潮湧,欲罷不能。記得跟我患了同樣毛病的,還有另外一個同學名叫黃春英當別人「功課完畢太陽西,收拾書包回家去」之後,我們倆卻不約而同地背上書包,手拎著筆墨硯台,蹣跚走向程老師的宿舍。
那時逃難來台的單身教員好像都住在學校。簡陋的木板門上鋪著薄薄的屋瓦,離離落落的竹籬圍牆隔開宿舍與教室。那就是他們離鄉背井,流落台灣安身立命的地方。我跟春英並坐在門外鳳凰木大樹下,老師為我倆排好的課椅上,慢條斯理地寫作文。向晚風起,落英繽紛,豔紅的鳳凰花片不停地飄落到我們的髮梢與肩膀上。
當畢業的驪歌響起,我去請程老師在「畢業紀念冊」上留字時,他寫了幾句如下的話語~~淑媛寧馨兒也。喜為文尤工抒情,下筆千言有汨汨其來之勢。近練習理論諸作,見解獨具,辭意兼善,益覺趣味盎然。後生可畏,希全力以赴,精益求精,則將來成就可期待也。~僅以此書卷勵勉之。」當我前去取回紀念冊時,他告訴我:「如果不讀中國文學系就不要回來看我。」畢竟還是沒有遵循師長的教誨,沒能完成他對我殷殷的期待。以致於,大三那年暑期返鄉,聽到他因急症去世的噩耗時,我竟然心虛到不敢到他靈前去上香。這已成了我終生的憾事。
12/2016,未完~下期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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