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November 14, 2016

光陰的故事


                               
       在我讀初、高中的那些年頭,正是白色恐怖方興未艾,捉拿匪諜,風聲鶴唳的時代。市區城郊凡有牆垣之處無不塗滿「保密防諜,人人有責」、「窩藏匪諜,與匪同罪」等叫人膽戰心驚的標語。儘管如此,在我清淡如水的初中歲月中,除了日出上學,日落回家,只有考試才是生命真正的威脅。期待著下課,盼望著假期才是生活的重心。一直到有一天,最受我們歡迎的歷史老師神祕地失蹤以後,恐懼不安的壓迫感才開始絲絲縷縷地織進了我心靈的毫纖中。

       歷史老師姓陳,原是跟隨國民黨政府流亡到台灣的大學生。他住在校內單身教員宿舍。他中等身材,臉上架一副銀框眼鏡,態度安靜斯文。他教歷史就像在講故事。他用不急不緩微沈的聲調講東晉淝水之戰謝安如何退敵,講三國諸葛亮火燒連環船。我們聽得入迷,巴不得每天只上歷史課。那一天,上課鐘聲響過,全班學生各就各位,等著陳老師進來講故事。陳老師沒有來,走進來的是教務主任。

      陳老師再也沒有回來。他有如天邊一片雲,大風吹過,轉眼消失了蹤跡。過了好幾天,我們才苦苦從一個老校工那兒探聽到陳老師的消息。他已在一個深夜裡被情治單位以匪諜的罪名逮捕。老校工無限唏噓地嘆了一口氣,然後似乎在自言自語~寧可誤殺一百,不肯錯放一人。唉!只怕進得去,再也出不來囉!陳老師被捕事件的夢魘慢慢地被時光的洪流沖淡之後的第三年,捉拿匪諜的恐怖劇又再度在我們的校園中演出,那次事件,我不但不再是個旁觀者,陰錯陽差地,竟然還被迫參與其事,變成了捕魚人釣竿上的魚餌……。

      我們班上的同學感情融洽,相處有如親姊妹。高三學年才開始,我們已深深地感到了離情依依。為了留下高中生活同窗共研的回憶,我們編寫了一本紀念冊。大家除了寫下臨別贈言,叮嚀後約,同時也把我們所喜愛,所憎惡的老師大名羅列其中。對於那些不受學生歡迎的老師,我們給取了好玩的外號,並對他們寫批評,開了些比較粗俗的玩笑。

      當時有一個我們非常信任,被公認為最開明,最同情學生的數學老師,不知從那兒得到消息,開口說想看看紀念冊。因為太信任他,一向把他視做「同黨」,而且他也信誓旦旦,絕不讓別的老師過目,所以我們不但給了他一本,而且是免費贈送。數學老師專程把我們的紀念冊送進了校長室。

一向沒有幽默感,官僚出身,官腔十足的校長看到了自己的外號「土公仔」時,就已經有點承受不住,等到再看到了半班學生對他批評的「壞話」,早已怒髮衝冠。校長給我們以「大刑侍候」:把取他外號的,說他壞話的,以及紀念冊的編寫委員,全部記「大過」處分。我們班上畢業全校第一名,榮獲保送台大的學生不幸也名列黑名單,遭到取消保送的資格。「佈告欄」上高高貼出了記過學生的芳名,洋洋灑灑二十多人。大概因為人多氣壯,我們被記過的一群人,嘻嘻哈哈地在佈告欄前擠成一團,指指點點,互相呼叫公告上彼此的名字。

      班上有個學生的乾爸是報社的社長。這位同學長得高大亮麗,是學校樂隊的指揮,也是學校指派出席救國團學生會議的首席代表。她沒有受到懲法但決議打抱不平。她說:「我乾爸是XX報社社長,我們去登報抗議,抗議校長公報私仇。我來寫抗議書,全班都簽名。我把信送到報社去,他們一定會登。」

      全班同學「鬧熱滾滾」地爭相簽名那天,我正發高燒,流鼻水,病歪歪地躺在自家的「眠床」上。不知是誰幫我簽了名。那封抗議書三天後真的出現在報紙的讀者投書欄上。我的名字端端正正,登在抗議書下帶頭第一名。抗議書見報以後好幾天,訓導處並沒有任何動靜。記過的學生名單不知何時卻已不見。一個禮拜以後,第一節上課鈴才打響,一個女工匆匆走進了教室。她直直對著我走來說:「校長叫妳馬上到他辦公室去。」

      全班學生瞪大眼睛看著我。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走進了校長室。校長和教官陪著兩個陌生的男人面對面坐著。見我進門,校長示意我坐到離他不遠的小凳上。我把那兩個陌生人稍稍打量了一下。他們身穿中山裝,一胖一瘦,面白無鬚,臉上沒有表情,像塗了一層厚厚的油臘。他們的五官平板沒有特徵,是怎麼看就會怎麼忘記的那種臉譜。校長、女教官、兩個石膏臉與我,五個人互相對看了一會,最後由校長開口。他指著我面前矮茶几上幾張白紙對著我說:「這兩位先生帶來了一封信,妳先看一遍,照抄一份,簽上名就可以離開。」我嚇了一跳,有如墜入五里迷霧之中。「他們是誰?為什麼要我抄信?」我問校長。校長指一指坐我身邊的女教官說:「妳給她解釋一下。」女教官這才對我說出了事情的緣由。。。

      六天前有人寄給我一封信,信寄到學校。基於所謂安全檢查的理由,教官一向凡信必拆,這封信當然也難有例外。無聊男子給女學生寫幾封無聊的信也是平常事。教官經常是把信揉成一團往字紙簍一丟就了事。但是,指名給我的那封信,卻是針對那篇抗議書而發。信中對社會、對政府充滿怨言,且有鼓勵我組織學生團隊,提高抗爭的企圖。教官讀完信大起恐慌,認為該名男子有煽動學生對抗政府當局的嫌疑,立刻把信轉呈校長,兩人一起共商計議。校長不敢私了,飛快把信轉呈安全調查局。這才引來那兩位石膏臉的調查員。

「那個人到底是誰?」我問女教官。
「是個小公司的文書職員。」
「既然知道是誰了,就直接去找他,幹嘛還要我寫信?」
「小孩子不必多問,只要聽話行事就好。」校長悶聲呼喝起來。
「妳抄過這封信簽上名,以後就沒有妳的事。」胖石膏臉第一次開口。
「那——以後你們把我的簽名信當證據,把我當成匪諜的同謀一併抓走怎麼辦?」我顫顫抖抖的聲調,把那兩張石膏臉引出了一絲笑容。
      「我和教官都可以當妳的證人。」校長迫不及待地發出了獅子吼。我心想,被抓以後沒有公審就一槍斃命,證人有什麼用?

      我真的很害怕。三年前歷史老師一去不回的往事立刻浮上了心頭。兩張石膏臉上四隻眼睛直直地瞪著我。旁邊校長和教官又不停地催促,我腦裡一片亂象。我彷彿聽見喀擦一聲,看見匪諜人頭飛落,鮮血沾滿了地面。思緒紛亂,六神無主,正在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時候,心底忽然有個聲音悄悄響起~~現在絕對不能抄,萬萬不能簽名,先拖兩天,再想辦法。我告訴他們,我要回去問問父親的意見。我做任何事從未瞞過他。我的態度非常堅決,他們看看不能強按我的手畫押也就讓了步。他們給我兩天時間,言明兩天後回來拿信。臨去時,那兩個石膏臉一再告誡~~治安機密,不得張揚。

      磨磨蹭蹭地踱進了教室,下課鈴聲正好響起。同學們一擁而上,七嘴八舌地問:「土公仔叫妳去問啥代誌?」當然不能說去做抓人的幫兇。靈機一動,我對著一群人吼叫:「你們哪一個夭壽鬼假冒本姑娘之名,在抗議書上簽字也就罷了,為什麼還把我的名字簽到最上頭?土公仔以為是我帶頭作亂,狠狠訓了我一頓。」

      捱到下課回家,一直拿不定主意是不是應該告訴父親。第二次世界大戰,日本戰敗無條件投降。1945年日本人遭到遣返離開台灣。陳儀治台初期,父親曾經被情治人員帶走,囚禁了十多天。幸虧外公以重金打通內外,才得平安脫險。我怕父親一旦知道此事,會害他惡夢重溫。我咬緊牙沒對他吐露半個字。那天我食不知味,書讀不下,睡不安寧。

      第二天升旗典禮時,當全校師生集合在升旗台前,頂著炎炎烈日大聲唱著「三民主義,吾黨所宗」的時候,我受到女教官的特別禮遇,與她並肩站在遠離隊伍的一棵鳳凰樹下。那時正當晚春初夏,滿樹花紅似火,綠蔭如蓋。同學頻頻回首,不少人投來羨慕的眼光,沒人知道我心如黃連,有苦難言。

      女教官殷勤垂問,我與父親談論過後結果如何。我騙她說,父親前一天出差,要當夜才能回家。女教官沒再逼我,只對我曉以民族大義。她說:「像妳這麼優秀的學生,將來一定是國家有用的人才。如果這次能幫助情治單位查清此人底細,應是功勞一件,若能加入國民黨,我負責保送妳進政工幹校,前途發展,未可限量。」

      當天晚上我鼓起勇氣,把事情本末仔仔細細地說給父親聽。聽完後他並沒有我想像中那麼驚惶。考慮了好一會,他對我說:「這樣好了,妳明天到校長室去,當著他們四人之面,要求他們寫份切結書,說明一切都是他們四人的安排,妳只是奉命行事,後果與妳無關。妳在他們簽了名蓋完章以後,才抄寫那封信。一定要記住,讓他們簽名蓋章。妳把切結書拿回來讓我收存,以防萬一。」

      隔日到學校再度被召喚到校長室的時候,那兩個石膏臉早已在座。我把父親的吩咐一字一字地明白交代。他們倒也照著做了。我偷看他們的臉色,石膏臉照舊面無表情,教官透著一份輕鬆。校長的厚嘴唇卻在不停地嘀咕著~~還有這些麻煩事……。把切結書收好放進書包裡,拿起筆之前,我問他們,是不是能讓我看看對方的來信。
兩個石膏臉同時搖搖頭,瘦石膏臉說:「這已經不重要。妳就不用管了。」我提著筆一邊抄一邊發抖。信中不但充滿了反政府的措詞,最可怕的是竟然主動要求與他見面,要與他交朋友,要請教他許多國家大事。「我不寫了。」我帶著抖顫的聲音說。放下筆,我的眼眶注滿了淚水。十七八年生命初期平靜無波的歲月,第一次感到了身不由己,任人擺佈的悲哀。
「又怎麼啦?」校長已經不耐煩,聲音逐漸提高。
「我不要跟他見面。」我從牙縫裡迸出了這麼一句話。
「沒有人叫妳跟他見面。」胖石膏臉不帶表情地說。
「可是,這信裡明明這樣寫——。」
「信裡寫的,不必要照著做,反正有人會去跟他見面。」胖石膏臉又說。
「你們叫我寫信騙他出來?」我終於恍然大悟。

      我如夢遊一般把信抄完,在信末簽了名。胖瘦兩個石膏臉把兩封信仔細地對照了一遍,然後把信摺好放進了公事包。他們倆幾乎同時站起,向校長和教官點點頭,對我連個招呼也不打,就向門口走去。對于他們來說,我只是個他們執行計畫的道具。抄信事件之後的一段日子,我天天生活在疑神疑鬼焦慮不安的漩渦中,上下學路上,我一邊走一邊會神經質地回頭,怕那人認出我前來報復。

後來我曾問過教官結果如何,教官只輕描淡寫地說了兩句話:「那人已遭公司解雇,下落不明。」我到現在還是不大明白,這「下落不明」的意思是飯碗打破,流浪他鄉?是東窗事發,畏罪潛逃?還是被捕入獄,長待黑牢?等到疑懼不安的心情稍微減退,大學聯考已如一塊鉛版緊壓心頭,而我清淡樸實的高中生活也就逐漸成為永遠的過去。

後記:高中畢業以後,我有一個同學考上國立軍醫學院。有一次返鄉與同學聚會時,神秘兮兮地放低聲音告訴我們,她上解剖課時看到解剖台上的屍體,像極了那年教過我們歷史的陳老師。
                                                                            1997/2016年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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