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所男子中學距離我家只有步行六,七分鐘的路程。走進鐵灰色大門,迎面是日治時代遺留下來的巍巍紅樓, 兩旁長著高高聳立的椰子樹;右轉過去綠樹林外是空曠寬闊,幾乎看不到圍籬的操場;左邊拐灣小路盡處有一個超大型的游泳池。這樣莊嚴壯麗的校園,看在一個住在熱鬧喧雜的窄街巷,十歲小女孩的眼瞳裡是一片令人讚嘆的風景。
我和鄰居阿玲以及住在中學對面的阿麗是小學同班。那年暑假一個悶熱得喘不過氣的午後,三個人相約到中學的游泳池裡去滑水。暑假期間的游泳池雖然關閉,安裝在最淺一邊壁角的水管,卻有涓涓漏水流向對岸較深的池底,形成二、三尺寬的水道,底面覆蓋一層細薄的苔蘚。我們穿著齊膝的運動褲跪在水道上,雙手兩邊用力一划,三隻水鴨順著苔蘚滑道「流」到泳池另一端。在兒童遊樂場和親子公園尚未誕生的五零年代,這麼單調的動作也能讓我們玩得興高采烈,趣味盎然,不知疲倦為何物。
那天正當我們滑得滿頭大汗,褲緣盡濕之際,一個中年男子忽然出現在池畔。他中高身材,穿著卡其布(khaki
cloth)長褲與白襯衫。我正納悶他是誰,聽到阿麗輕聲叫出~~害也!校長來了。我問她怎麼知道?她說:「他就住在我家巷仔內的校長宿舍啊!」那個威權戒嚴時代,在我們幼小的心靈裡,對於隨時能叫人把手伸出,掌心攤開,棍棒伺候的小學老師,已經感到有夠恐怖,堂堂中學名校的校長更是令人恐怖加三級。他會不會把我們帶到校長室去打手心,或是叫警察來抓人啊?
「你們在這裡幹什麼?」他語調平和,我們卻無人敢出聲。
「妳不是阿麗嗎?妳帶小朋友到這裡來幹什麼?」他認出阿麗,口氣更加放鬆。
「報告校長,我們來滑水。」阿麗結結巴巴地回答
「滑水?」他滿臉疑惑。
有口卻說不清,阿麗自告奮勇表演了一下。他笑著提出警告~~在游泳池底玩耍太危險。管理員若一時大意,無預警而開始放水,極大的水柱衝力會把人沖撞牆壁,輕者骨折、重者腦震盪,後果不堪設想。我們一聽,馬上站起來拉直運動褲,爬出游泳池乖乖地走回家。
時間如轉輪,再回頭看到記憶中的自己時,已經是白衣黑裙、短髮齊耳的初三大女孩。那些年最流行蹺家的藉口是~~到同學家做功課。有一次阿麗約我到校長宿舍去做功課。
「校長宿舍?有沒有搞錯?」
「他很少在家。那裡比我家大多了」阿麗如是說。
原來,阿麗的大姊與校長的兒子因為從小比鄰而居,青梅竹馬、已經結婚在外自組小家庭。校長宿舍空曠的日式庭院遂成了阿麗聚眾玩樂的好所在。我們能在宿舍的前後庭院隨意進出,逍遙自在的原因是校長早出晚歸以校為家,宿舍只是他在日頭落山後,回來簡單用餐、然後沐浴就寢的地方。
起居室寬敞的玻璃窗透入亮麗的日光,同時傳來嗶嘰嗶嘰夏蟬的歌唱。我有模有樣地才翻了幾頁書,卻已開始夏日炎炎正好眠。幾度掙扎勉強睜開的眼角,無意瞄到窗外低垂的樹枝。哇!枝葉間垂掛著幾串龍眼!我用手一指,阿麗與我幾乎同時躍起,開門往後院跑出去。
屋角一株高大的龍眼樹,分叉的樹幹四處蔓延,最高處延伸到屋頂,綠葉枝枒間掛著淺棕色大如彈珠的龍眼。原先只在樹下搖晃枝幹,或用竹篙東「突」一下,西「突」一下。也不知道是誰開頭,三個人包括阿麗七歲的小妹阿桂,「細步、細步」沿著樹幹往上「移」,不知不覺竟然移到了「厝尾頂」。大家忙碌採擷、歡慶豐收的時候,阿麗忽然尖叫一聲「伊轉來啊!」
隨著阿麗的手勢往前看下去,校長安步當車,正在穿越大馬路很快就要走到自家門。沿著樹幹爬下去太費時也來不及,咬緊牙提起勇氣往下跳~~碰、碰兩聲之後,阿麗與我先後平安落地,小阿桂人矮腿短,一跳竟然掛到屋角的電線上。她兩手緊抓電線,兩腳踩空亂抖。完蛋了,我剎那想到,她會被電成一塊烏黑的焦炭。我大聲叫她往下跳,她哭叫著說不敢。
我抓起地上那根長竹篙,用力往她身上桶了幾下,阿桂一屁股跌坐到地上。當她眼淚汪汪被我一把拉起的時候,校長正好打開宿舍的後門。等到校長走進房間,我回頭仔細看了看剛才阿桂掛住的線路。哪裡是什麼電線?原來是一節烏漆墨黑廢棄不用的曬衣繩。我跟阿麗笑得直不起腰,阿桂氣得嚎啕大哭起來。
升上高中我與阿麗分讀不同的學校。阿麗住校,不常在家,我倆的友誼由此漸淡漸遠。到校長宿舍去採龍眼,有空才順便做功課的歡樂場景,終至成為消失的畫頁。往後三年,雖然讀的是女校,男中的消息依然時有所聞,而校長竟然是傳聞中鋒頭最健的人物。…‥
傳聞之一~~校長把自己的宿舍捐出當作教職員子女的托兒所,只留主臥房當作寢室兼書房。如此安排,教職員不但方便接送自己的孩子,更在午休時段,跨越一條馬路,母子/女還能短暫的相聚。校長關愛教職員之心,昭然若揭。
傳聞之二~~校長自己一手帶大的兒子因違反校規(有一說是考試作弊,另一說是跳牆逃學),被他親自開除學籍。
傳聞之三~~為了徹底斷絕學生吸煙的惡習,校長以身作則,把自己幾十年來的菸癮首先革除。
傳聞之四~~校內多處建築如實驗大樓、工藝教室、活動中心等皆在校長監督下完成。但是走遍學校內外,找不到校長的留字或題名。他生性澹泊,只求功成身退,不喜沽名釣譽。
傳聞之五(最令我們女生感動欷唏的深情)~~因為結髮之妻身陷「匪區」受苦受難,校長清白自守,任它歲月自蹉跎,不覓人生第二春。
我家先生是當時校際運動比賽的常勝軍,為學校爭來不少獎牌與榮譽。他免試直升高中,屬於資優前段班,因為能文能武,故得校長的鍾愛。1965我與先生的婚禮上,他邀請校長當做我們的證婚人。婚後三年先生出國,我回住「後頭厝」的那段時日,校長殷殷期待我能到他的學校去教書。
學校近在咫尺,免於上下班的車馬勞頓實在是很大的誘因,但那時我有孕在身,看看自己滾圓的「腹肚」猶如圍著一個大車輪,這樣的體型到男校去當新老師,絕對會被學生當成怪物或笑柄,註定會贏得一個難聽的外號。想到種種負面的效應與前景,我的勇氣頓時消失,只好辜負校長愛屋及烏的美意。
一九八零年代中期,校長曾有一趟休士頓之行。當時他已年近八十,但精神奕奕,望之猶如六十出頭之人。旅居休城的校友公開歡宴之後,先生與我私人邀約校長餐敘。茶餘飯後聊起當年事,我問他:「傳言都說您的孩子犯了校規,由你親自下令開除?」校長笑瞇了眼睛說:「傳言失實,傳言失實。他既無作弊也沒翻牆,是轉學不是開除。理由是他並非讀書的材料,留在我們學校他辛苦、老師也辛苦,我更辛苦。所以讓他轉學到職業學校,學習謀生的技能。」
我再問他:「經過這麼多年的別離,校長有沒有與留在老家的師母取得聯絡?」校長的笑容突然消失,眼神轉顯黯淡。他說:「為了避免不必要的牽扯(政治的壓力?),從未直接跟她取得聯絡。但是通過移民加拿大的妹妹從中牽引,太太的信函寄到溫哥華,妹妹讀完按原意重寫,換信封改寫地址轉寄到台灣。因為我人在台灣,她吃盡被共產黨清算鬥爭的苦頭,勉強守住老家的破瓦房,獨自把次子拉拔成人。…‥她在前年已經過世。」校長述說四十年天倫夢斷,生死存亡兩不知的人間悲劇,語氣平靜、神色淡然,我卻聽得滿心淒楚,熱淚盈眶。我又問他:「為什麼當年沒有一起渡海到台灣?」他說自己奉公行事,走得緊迫,無法耽擱,只來得及帶著長子先行。太太因為次子幼小,無法說走就走,她決定收拾安排稍後過來。哪裡想到,一時的延擱造成了終生的憾事。
那次聚餐是我最後一次跟校長的會面。校長退休後第二天就搬離學校宿舍。他的長子後來成為優秀的航海員,卻早他十二年病逝。幸而媳婦(阿麗的大姊)賢慧孝順,對他不離不棄如親爹一般照顧與呵護,還有畢業校友絡繹的探訪,校長得以順遂無慮地在安養院獨居院落頤養天年。
校長姓王名家驥,福建仙遊人,主理高雄中學二十四載。他生平嚴以律己、寬以待人、公正明理、無私無欲,為台灣教育界留下一頁不朽的傳奇。在遍布海內外無數雄中人心目中,他是獨一無二、不可替代的「雄中永遠的校長」。王校長逝於二零一零年,享年一百零四歲。
(2014/2017年五月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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