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March 21, 2015

天倫夢斷四十年


  昨夜夢裡,依稀又回到了島南故居的舊時庭院。中天月色,斜照著冷冷的屋瓦,斜照著屋宇中央特別留置的天井。叮叮噹噹,鋼琴聲韻泉水似地流漾,屋角樑柱掛著鳥籠,母親眷養的十姐妹(寵物鳥),雙雙對對交頸而眠。屋裡燈火隱約處,傳來孩子們清脆如跳豆般的笑語,牆上的壁虎,睜大一雙好奇的圓眼,凝視著尋常人家樂敘天倫……。
  父母一共養育了我們八個孩子,加上從鄉下來到市內上學而寄居,住到結婚才搬離的表姐,還有從北港來到我家幫傭半世人(大半生),自然融成一家人的歐巴桑(日語,對年長婦女的尊稱)。一家十二口人,讓橫面不寬,縱深頗長的紅瓦厝,擁擠得熙熙攘攘,非常鬧熱(台語~熱鬧)。
  舊厝屬於老街連排店面的一部分,光線半靠來自厝頂的天窗。厝中留了一個雖不算大但得陽光普照,風雨垂青的天井。愛種花草的父親在天井中砌造了一個小花壇,壇上種了幾株粉色的珊瑚藤與聖誕紅。花壇邊依傍著一大盆葉小枝細的桂花叢。感謝父親的巧手經營,使我們樸實的老厝內,有春花秋桂,按時飄香。三妹自小喜愛音樂,立志要投考音樂系。因為家裡無琴,她只好到有鋼琴的厝邊(鄰居)家裡去練習。等到母親張羅到足夠的經費,才為她買了一部二手貨的山葉牌。從此以後,她只要做完功課,剩餘時間都在練琴。每當她練習新曲,那不和諧失節奏而一再重複的琴聲,在屋裡四處流蕩,家人的耳朵遭受噪音的空襲轟炸,弄得眾姐妹異口同聲地抱怨:「有夠難聽,是哪個笨蛋音樂家的作品啊?」
 「連蕭邦的名曲也聽無(聽不懂)哼!沒知識。」她心裡在冒火。
「蕭邦的曲子被妳敲成那樣離離落落,他地下有知,會氣得從棺材裡跳出來再死一次。」我們集中火力對她猛攻。姐妹們從小到大,有事沒事就會鬥嘴鼓(鬥嘴),明槍暗箭,你來我往,幽默潑辣兼而有之。我們有時也會把槍口對準一向開明健談的母親。母親招架不住,就會連笑帶罵地喊:「好,好,飼一陣查某鬼仔,無大無細(沒大沒小)。」等到我們的耳朵被三妹的琴聲騷擾到近於痳痺,她也已經把曲子練好。一曲蕭邦,婉轉清越如行雲流水。我們放下手邊的書本或工作跑到琴旁去。三妹就順手彈起一些熟悉的老歌如「可愛的家庭」、「望春風」等,我們全体合唱,讓歌聲繞樑。愛唱歌的母親也加入我們的行列。父親從未跟我們合唱過什麼歌。但是,只要我們唱起「荒城之月」(日本著名歌謠),他就會走到天井花壇邊修剪花枝,清理落葉,乘機聆聽。這首歌是父親一生的最愛。
  三妹要練琴,歐巴桑在折疊並縫補我們換洗的衣物時愛聽電台的歌仔戲,兩人因此吵翻天。歐巴桑雙耳重聽,收音機要開到最盡磅(最大音量),呼天嗆地的哭調仔一哭號就是長長的下午到黃昏。
  「收音機開那麼大聲,吵死了,我怎麼能練琴?」三妹翹起嘴角大聲抗議。
  「你彈鋼琴就不夠大聲?不夠吵?」歐巴桑也不甘示弱。
  但是不管如何,嘴硬心軟的歐巴桑到最後總會讓步。「羅通掃北」也罷,「薛仁貴征東」也無兩樣,蕭邦駕到,迷倒番邦公主的俊俏小將個個棄甲曳兵,落荒而逃。
  「囡仔時代」心中的歲月,一年似乎盼不到盡頭。冗長的期待中,除了能有過年錢(壓歲錢)可拿的二九暝(除夕)以外,另外一個最令我們等待的日子則是舊曆六月十二,內嬤(祖母)的忌辰。內嬤過身(逝世)時父親只有十四歲。他隔年考上高屏地區首善學府高雄州一中(高雄中學前身)。日治時代,能獲得錄取,進入該校的台灣人子弟寥若晨星。父親親口告訴我,那年入學的台灣囝仔(孩子),連他一共只有四個人。
  一向沈默寡言,不管世事的內公(祖父)等到大子娶新婦(大兒子結婚)就把生計大權田產契約全數交到長子手裡。我們這位大伯霸氣十足,自命不凡,最愛教訓人,父親對他非常畏懼。大伯對父親下達命令,透早(大清早)起床不煮好全家人的飯菜不能去趕通勤的火車。父親要轉搭兩班火車,才能到達學校。無母的幼子,為了求學,他清晨四點即起,頂著尚未暗淡的月娘光,用乾蔗葉起火煮糜。他還常蹲坐灶前,利用那炎炎火光,勤苦讀書。
  父親很少向我們提及內嬤生前種種,記得只有一次,身為留日藥劑師的他,在自家藥局內,指著手中的一罐藥丸對我說:「這項藥品如果早發明,妳阿嬤的病一吃就好,伊就不會那麼早過身。」慘然帶著哽咽的聲調,充滿了遺憾的神情,流露出對死去的親娘永恆的孺慕與哀思。每年的舊曆六月十二日,不管風雨陰晴,全家大小十口搭乘高雄南下鳳山的火車,再轉原為運送甘蔗,多掛兩個車廂載客的五分仔車(小火車)回到大寮鄉下去給內嬤「做忌」,且探望年壽已高的內公。
  車聲隆隆,五分仔車緩緩駛進南台灣翡翠綠的原野中。沿著鐵道兩旁,目不暇接是小橋清溪、蔗田蕉園與綠蔭掩映的紅磚農舍,處處還有冶艷似火,開得令人驚心動魄的鳳凰花。我的眼睛忙著記錄車窗外一閃而過的田庄風景,耳朵則傾聽著父親與小火車司機的閒談。原來,他是父親「公學校」(日本學制,公立小學)時代的同窗。求學路途,父親扶搖直上,止於名古屋藥專。
這位同窗卻在讀完公學校後進入製糖會社運輸部,從小火伕做起,慢慢升到助理,最後熬成了正牌的大司機。他告訴我們,父親當年是第一名畢業的「秀才」。父親神采飛揚,微笑不語,把老同窗的恭維照單全收。我們也都相信,以一個沒有身份背景的莊腳囝仔(鄉下孩子),能進入日本子弟學校的「高雄一中」,一定是一個貨真價實的「草地秀才」。
下了小火車,走在圳邊小路,我們一字排開,緊跟在父親的身後,像極了一條長長的尾巴。路邊成簇的「見笑花」(含羞草)細緻嫩葉靜靜地攤開,我最喜歡蹲下身去觸動那些薄絨般的葉片。只要輕輕一觸,「見笑花」驚慌失措地趕快收緊葉片,好像看到生份人客(陌生的客人)就害羞躲到門後的小女孩。等了片刻,「見笑花」以為我已經離開,就又悄悄地攤開。我再動它一動,它又吃驚地縮緊。直到父親遠遠地叫「不快走,到日頭落山也走不到家。」我已蹲在那裡玩了老半天。
  在田裡耕作的作息人(農人)不是父親的舊識,就是遠親或近鄰。他們
此起彼落親切地對父親呼喚,父親向他們招手,我們也學著招手,了不起的大人物似的。偶爾有條大水牛走過,害怕它頭上那對粗壯的牛角,我們就跑到父親身邊,下意識裡,水牛也應該認得父親,不會對我們展開惡意的攻擊。父親經常提醒,回到鄉下不要穿紅衫,因為水牛看到紅色會起(發瘋)。
  一九六九年夏天,全家人到台北松山機場送我搭機來美。母親叮嚀復叮嚀,交待又交待,千言萬語,意猶未盡。父親抱著十八個月大的小外孫安達,緊閉著嘴唇,無言無語。登機的訊號響起,背起小安達,左手牽著剛滿三歲的世斌,右手拉著一個沈重的皮箱,我就那樣勇敢且義無反顧地,隻身帶著兩個年幼的孩子,走上「萬里尋夫」的征程。日頭赤炎炎,我一步一回頭,眼光不捨地追蹤鐵欄杆外擠在送行人群中的父親母親與弟妹的身影。淚水模糊中,我看到烈日下的父親猛搖雙手,聽到他顫動的聲音在呼喊:「卡緊走,(不要)(再)回頭,囝仔已經晒得快昏去了。」
  一九七三年晚秋,丈夫在密西根州立大學完成了博士學位。搬到德州休士頓城之後,他「博士後研究員」的微薄薪水,四口之家勉強只夠溫飽。我內心產生了一種強烈的返鄉探親的慾望。我報名上職業補習班學習打卡(Key Punch)。我上過大夜班,也做過臨時工,工資微薄,我就發了瘋似地加班賺鐘點。這期間接到四妹的來信,提到父親生病的消息。但在信中,父親特別交代,不要擔心,病情應無大礙。勉強存足了一家四口的機票費,我踏上返鄉的歸途。
  我一路計劃,回家後要租車帶父母親環島旅行,再探舊遊之地。我決心多接近父親,多與他說話。我一再告誡孩子,要多叫阿公,要說阿公阿嬤的話,不可滿口英文。回到家後才發現父親的病情遠超過想像中的嚴重。妹妹偷偷告訴我,重病輕報是父親的意思,他要我們高高興興,輕輕鬆鬆地回家。父親不但病重,聲音且已沙啞。全島環遊的美夢終於落空。每天看著父親變了形的面相與身段,努力捕捉昔日他年輕健康的形影,記憶的連鎖不但破碎更形中斷,對他竟然產生了似熟悉,又陌生的感覺。七月十二日父親過世。六載思念,千山萬水歸去,短暫相聚之後,陪伴頓顯蒼老的母親尋覓墓地,淚眼扶送父親的棺木上山頭。
  那年夏天,我攜帶幼子離家,父親用帶淚的聲音斥責我腳慢手鈍,不趕快上飛機會把孩子晒昏。六年後又一個夏天,我再度攜帶孩子離家,一路哭著回到了不是故鄉的休城。我的手提包內多了一張既怕看,又將終生珍惜的照片。為了世斌的九歲生日全家合照,父親艱苦掙扎從病榻爬起走近鏡前,發抖的手緊抓著梳子,拼命要梳好僅剩的幾根疏髮。照片中,他勉強擠出的笑容是那麼令人心碎。母親與我瞞淚裝歡,照出了一副比哭還難看的怪相。唯一璀璨的光華,則來自九歲的小壽星天真童稚的容顏。
  一九八八年,母親也走完了人生之路。兩年後,八個孩子為死去十五年的父親「撿金」(撿骨)重做法事。父母親的骨灰得以重逢,雙雙被安奉在高雄壽山元亨寺。因為沒有子女留居身邊,母親過世之前,已把舊厝賣去。如今,高雄還是故鄉,但我們已經無家。
  那張與病重的父親合拍的照片,一直被我深藏箱底。我怕看它又不忍遺棄。一次看它,一次流淚,同時彷彿又看到當年月色,斜照著已不復存在的舊厝屋牆,斜照著荒煙裡父親曾經長眠的青塚,以及墓碑上我為他撰題的弔文~~「鬱鬱佳城,中埋傲骨,離離芳草,長伴孤魂。」
  天倫夢斷四十年,不思量,亦難忘,人間天上,重逢何處?今生來世,渺茫難尋,悲從中來,有淚如雨。…‥
                                                  1995七月成稿;2015三月年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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