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盛夏7月,生平初次抵達美洲大陸。從日夜顛倒的時差回復正常的作息時刻,秋季開學的鐘聲已響遍了校園。
我們寄居在Michigan State University 攜眷學生宿舍「斯巴達村」(Spartan Village )。此處地屬城郊,一邊緊鄰MSU大學廣闊的校園,另一邊相距不遠,則是East
Lansing Senior High
School所在地。美國高中四年制,等同台灣初三到高三的學年。由於地利之便,在美國初來之始,我就與高中校園產生了一番緣遇。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學校校舍的建構。那些排列平整的建築物中,有些是紅磚樓房,圍繞著垂蔭的樹木,顯得古意盎然;有些是四方平頂的石灰色建築,多窗多陽光,雖然單調卻也端莊平穩。學校不設圍牆,因而也就沒有大門。不顯眼的校名,隨意標寫在教學大樓入口的門面。學校行“小國寡民”制,取其地利,不以校園的雄偉或學生人數眾多為號召。
公立學校的學生不穿制服,頭髮沒有長短的限制,書包和鞋襪也沒有款式與顏色的規範。女生若穿短裙,只是免強蓋住大腿的上半部。緊繃在臀部的牛仔褲與寬長拖地的喇叭褲,更是他們的愛寵。至於分秒不停地咀嚼的口香糖,已經成了她們口舌的一部份。我很難把這樣一群花俏活潑,奇裝異服的少女認作是高中生,因為他們與我自己生命過往,在台灣就讀女子高中的經歷,實在有太大的差異,所以也就無法產生任何相關的聯想。
我們在台灣成長的時代,學生被周而復始的大小考試逼迫得幾乎生趣全無。一生中最值得珍惜的青春歲月,幾乎就是在“準備考試”的陰影下苟延殘喘地度過。既使已經人近中年,我在午夜的睡夢裡還曾經出現如此可怕的情景~查看放榜名單,前後左右再三盯視,幾乎把眼眶撐破,就是找不到自己的名字。
怎麼辦? 聯考落榜了。嚇出了一身冷汗醒來,趕快拍拍胸口自我安慰~好佳哉!只是一場惡夢!
同一個太陽照耀下的地球這一端,年輕人根本不知道“升學聯考”為何物。放學回家後,長長的黃昏與夜晚就是他們看電視或與同學「煲電話粥」(talk endlessly on the phone)的好時光。他們的功課不多,因為老師發給的home work 不得超越教育局規定的份量(以中等程度的學生能完成作業的時間來計算)。美國高中是義務教育,國家對於青少年們是極端的呵護與尊重。教師們對待這批國家未來的主人翁除了諄諄教誨,還得極力避免讓他們受到課業或精神上的壓力。
想想看,一般公立大學之門永遠為他們大開,只要中等的成績並付得出學費就能進來。這是何等令台灣以及大部份亞洲國家的學生羨慕與嚮往啊!有那麼良好的教育設施﹑師資與制度,美國的青少年對於自己的國家必定感激涕零,認真學習,成為健康優秀的有為青年。事實上,大出我意料之外的,十七八歲的高中生,內心竟然也充滿苦悶﹑不滿與反抗現實的衝動,於是大麻煙﹑迷幻藥適時順勢地流入了校園。部份比較惡質的學生成群結伴,擾亂滋事,造成了相當嚴重的青少年犯罪的社會問題。
一位來到此地大學專攻教育碩士學位的朋友,有一天來到我家做客。閒談中我問她,拿到學位後將作何打算? 有沒有計劃到附近的高中教書?
她一聽馬上把頭搖成了一個 「玲瓏鼓」 。
「打工去,也不在美國高中教書」是她給我的回答。
我以為她對於語言還存有恐懼感。誰不緊張呢? 一個來自台灣,習慣於方塊文字的年輕女孩,要以英語來教導英語國家的孩子。
「是不是害怕英語應付不了?」
「那倒還是次要的問題」
「那又為了甚麼呢? 專攻教育,卻排斥教學,豈不白學了 ?」
「會被美國的學生氣死!」她這樣回答。
以下敘述的故事, 就是我這位朋友告訴我的一段她去“實習教學”親身的經驗。~~
她說被分發前去的,是一所在市區的高級中學。人們腦筋所能想像出來的,有助於青少年教育與心智發展的各項設備或器材,該校是應有盡有:課桌椅四平八穩高低適當,門窗的採光度﹑冷暖空氣調節與現代化的教學用具應有盡有,完全站在時代的尖端。當時她滿懷高度的教育熱情,期待把數年辛苦所學,完全奉獻給異國的年輕子弟。
但是那天清晨當她一腳踏進教室,迎面撲來的景象,頓時把滿腔熱情化為烏有。那時離上課時間還差一刻但學生大半已經來到。他們有的隨便擱起長腿,口裡嚼著口香糖,一副愛理不理人的跩模樣;有些男女生在互相追逐笑鬧,報章雜誌散落在地面,原該是個明窗淨几,弦歌不輟的園地搞成了如菜市場那般雜亂。任課教員Mrs. Smith (年約四十左右的女老師) 也已來到。只看到她低頭彎腰忙著收拾,學生卻若無其事地談笑,她這個實習助教不敢袖手旁觀,只好跟著忙。學生瞪大眼珠盯住她看,不解她為何如此多事?
那堂課有個小考試,試卷由Mrs.
Smith 親自分發。她小心翼翼地把試卷一份一份交到每個學生手裡。等得不耐煩的學生就猛敲桌面,抱怨老師「腳慢手鈍」。下課後,她自作聰明地對老師提出建議~每排叫一個學生代表來領考卷,拿回去分發省時又省力。Mrs.
Smith聽到後,臉上露出苦笑說:「我何曾沒有想到? 但是如此做法會讓學生搶成一團,天下大亂。」
「沒有校規可以懲罰他們嗎?」她還是不死心,追著問。她記得以前在故鄉台灣上學,老師若搬出校規,學生就會嚇得「心肝頭pi-pong跳」。
「在這裡,校規的懲罰是盡可能不用的,除非是極其嚴重的過錯。一般的小錯,你只能勸導,還往往和學生辯得口焦舌爛。」Mrs. Smith 意猶未盡,繼續說下去:「美國是一個極端尊重個人自由的國家。18歲就算成年可以行使投票權。學校的教育方針,是依據學生自主自動的原則,很少以強力來干涉。」
誰能想像得到呢? 富國強民的這一方世界,對於青少年教育是如此地盡善盡責,而身處第一線重任的老師卻得不到應有的尊重。我們自小就是吃夠尊師重道的精神食糧長大的人種,哪裡能忍受這種學生目無尊長,自行其事的教育制度呢?
那節課後就是午休的時段。那群大孩子大概是第一次看到亞裔女子來當實習教員,所以圍繞著她,沒打算立刻離開。他們對於遙遠的台灣感到陌生卻也充滿極大的好奇。其中一個學生問她:「聽說亞洲國家的老師可以任意體罰學生,台灣也是這樣嗎?」她趕緊解釋有時候必得體罰(打手心)的道理。那時她的腦海忽然湧上了「一日為師,終身如父」的古老教條,幸好在最後關頭把它從舌尖硬吞下肚。她怕這句話聽在那群洋學生耳裡,會產生兩種極端的反應:其一是「Oh my God! Why so serious? (老天爺啊!怎麼會如此嚴重?)」 其二是「So what? I do not care
a damn. (那又怎樣? 我才不在乎。)」她又告訴他們,台灣的高中生都得穿制服,髮型跟長度都有一定的規定,男生也不例外。
「女生的頭髮可以留多長?」一個長髮披肩的女生問她。
「短髮齊耳」她說。
「那有多難看啊?」女生說著,隨後又問:「如果違規呢?」
「教官(military officer)手中的剪刀隨時伺候。」她如是回答。身旁全部女生都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
學生的rest room (洗手間) 連著休息室。落地長鏡﹑沙發椅﹑靠窗的矮几上擺滿翡翠綠的小盆栽。那天當她無意中開門進去,猛然看到一群女生,或擠坐在沙發椅或蹲坐在木板地上。她們看到她時滿臉驚嚇,猶如有人發號施令一般,整齊劃一地同時把右手伸向背後。她被嚇了一跳,正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殼之際,聞到了濃濃的香菸味,又看到了滿地狼藉的煙灰與菸蒂,她這才醒悟過來。
美國高中都有「禁止吸烟」的校規。北美洲的少女早熟,一般女孩到了十五六歲的年紀,多少都已開始異性的約會。為了標榜自己已經不是年幼無知的小女孩,往往會手夾紙菸,袒胸露背,擺出一份成年女子的模樣。她們怕被副校長(身份跟職責等同台灣學校的訓導主任) 抓到,就利用lunch time
(午餐時間,老師也都在休息吃飯) 集體躲在休息室抽菸作弊。
那群女生一眼看到她這張陌生的東方面孔時,緊張的情緒頓時放鬆,其中一個開口問道:「妳是新來的老師嗎?」她搖搖頭。她們同時哄笑起來(一場虛驚過後的自嘲)。隨後不約而同地把隱藏在背後,夾住香菸的手臂移回到嘴唇上深深地猛吸了一口,煙霧很快又迷濛了她的眼睛。她走向前方靠窗的角落,短短幾分鐘的停留,女生們已經遺忘了她的存在。她聽到了她們的談話~男女交往,性愛關係的陳述。那份大膽﹑勇敢﹑熱烈發言,唯恐不表示意見跟經驗就會被當作土包子來嘲笑。她這個二十六歲且已走過了婚禮紅壇的女子,聽得心驚膽跳,只好加快腳步奪門而逃。
聽完了這位教育碩士朋友冗長的陳述,我內心跟著產生了無奈的感慨。這群尚未完全長大的孩子,飽餐了過多的民主與自由,不知道感恩與珍惜,反而處處踐踏與濫用。想起了我們故鄉台灣的學子,無時無刻不是為沒完沒了的考試而戰戰兢兢,夙興夜寐。同齡歲數,同此青春,而地球兩端的少年人生,竟有如此巨大的差異啊!
(1970/2021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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