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噹噹…噹噹…噹…」清秋九月,台灣各處校園裡響起了開學的鐘聲。
XX市近郊一所初級中學初三甲班的教室裡,瀰漫著一片噪雜的喧嚷。去年的班長站在講台上主持班級會議,遴選新班長。他幾乎要把喉嚨喊破~~「還有沒有?最後一個提名,快點,快點。……」
李景芳安靜地坐在椅子上,雙手托著下巴,微皺眉頭,沉默地面對著眼前的亂象。他不喜歡人多嘴雜的場合,他是一個稍嫌內向的十五歲文靜清秀的男孩。除了上課以外,他經常的活動是獨自去籃球場投投籃,操場上練練單槓,要不,就坐在教室裡拿起鉛筆在空白的紙頁上塗畫卡通人物或山水。
忽然,一陣沙啞粗糙的聲音破空響起:「我提名班花李景芳~~小姐」。李景芳往聲音來處看了看,原來是外號叫「火牛」,留級兩年,學校裡出名的三朝元老。李景芳站起來出聲抗議,同學鬧得更兇。在一片擾嚷聲中,李景芳以高票當選了新班長。
「班花當班頭,除了收發筆記簿,分派值日生,還要,還要,呃!還要替女老師拿皮包,撐傘,到老師家裡幫小孩換尿布。哈哈!」燒餅(一個圓形臉上長滿青春豆的粗壯男生。)看出李景芳的懊惱,故意煽風添炭,火上加油。
李景芳舉起手臂,握緊拳頭,真想上前去把火牛和燒餅痛揍一頓,可恨就是出不了手。天生不是打架的材料,他有自知之明,但也難免對自己生氣。同學封他「班花」,叫他「小姐」,除了歸功於曬不黑的皮膚和長睫毛的大眼睛,還有一個秀氣的名字。一想到自己的名字,他就忍不住〔怨嘆〕自己的老爸。明明生的是〔後生〕,為什麼偏偏給個〔查某子〕的名字。害他初一新生入學被分發到女生班去,面紅耳赤地在那裡待了老半天。
吃午飯的時候,同學們嘰嘰喳喳地談論剛剛從校工那裡聽到的大消息~被學生取了一個外號叫「老巫婆」的歷史老師,突然生重病住進了醫院。巫老師身材瘦小,終年一襲陰丹士林深藍旗袍。她有一個尖長的下顎,說話如機關槍掃射。雖然尚未給她教到,但是有關她的「教學事蹟」早已從去年高年班的學生口裡流傳下來裝了滿滿一籮筐。最出名的是~~她會拎人耳朵;會用竹棍打手心;更恐怖的是,〔三不五時〕突然就會來次隨堂考試。每次上她的課,大家提心弔膽,等待下課有如大旱之盼甘霖。
上課鐘剛打過,一陣輕細的腳步聲在教室門外響起。坐在後面靠窗,外號叫「廣播車」的學生向外探頭一看隨即大叫起來:「哇!新老師,全新的…」他話未說完,一個年青女子走進教室來。「好年輕,真的是老師嗎?。」有人不敢置信,小聲嘀咕。年輕女子長髮披肩,脂粉不施,只塗了一點淡紅色的護唇膏。「巫老師請病假,我來代課。」剛說一句話,臉上就升起了一朵紅雲。為了掩飾緊張,她很快拿起講台上的學生名簿開始點名~~陳家福、丁宏光、江和雄…李景芳…。當李景芳舉手說「有」的時候,她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眼中的神色似笑非笑,帶點驚訝。
點完了名,她轉過身,拿起粉筆在黑板上端端正正寫出「白景芳」三個字。「啊!白景芳,和我們的班頭,班花小姐一樣的名字。」不知是誰脫口而出。白老師微微一愣,班花小姐?男生班的班花?她看了李景芳一眼,若有所悟地微笑起來。李景芳終於瞭解剛剛白老師眼裏古怪的神色。原來師生兩人雖不同姓卻是同名。
白老師上課時不要學生翻看書本,她自己也不念講義。她用不急不緩,春水微波的聲調從中國朝代的興衰替換,提帶出英雄名士的慷慨悲歌。李景芳從來不曾對歷史課產生這麼大的興趣。他巴不得每天八節都是歷史課。下課鈴響,午休時段開始。李景芳快步走到講台前抱起整疊筆記簿,和白老師一前一後走出教室。
「李景芳,你是班長,你覺得老師的教法同學會喜歡嗎?」白老師突然這樣問他。李景芳結巴半天才勉強擠出了這麼一句話:「他們都說~都說老師會講~會講好聽的故事。」
「你們把歷史課當作聽故事課?」白老師笑著問。
「我是說…是說…老師…書教得教得…很好…。」他越著急話越說不出口。
「謝謝你,李景芳。聽到什麼意見,儘管來告訴我。」白老師接過李景芳手中整疊筆記簿,轉身走進辦公室。
李景芳回到教室的時候,同學們正一邊吃著便當一邊不停地嘰嘰喳喳。
「……難怪那麼年輕,原來還在念書。」
「那麼漂亮,一定是校花,鋒頭人物。……」
「才比我大幾歲?就得叫她老師,哼!划不來。」火牛在吼叫。他已經十七歲。
「長得那麼白,就像…就像…」燒餅一時語塞。
「就像什麼嘛?」有人等得不耐煩。
「就像,就像……呃!就像妖精。」燒餅情急瞎編。
「你見過妖精,白顏色的妖精?」不知誰頂了一句。
「白蛇精~白景芳~白妖精。哈哈哈……」燒餅講得越興奮,“哈”得越大聲。
李景芳走上前去對準燒餅的下巴,一拳直揮過去正好打中燒餅的〔牙槽〕。他痛得大叫:「喂!喂!你幹嘛打人?」。李景芳冷冷地回答:「在教室裏大呼小叫,不打你打誰?」竟然能揮拳打人?李景芳自己也嚇了一大跳。
一個綽號叫做「廣播車」的男生開始在教室裏廣播有關白老師的「小道消息」。白老師原來是他小學好友阿華的表姊,台大歷史系二年級肄業。因為身體不好,所以休學半年住到阿華家靜養。阿華的父親是醫生,就近照顧比較方便。廣播車又繼續廣播下去~~白景芳因為長得漂亮又會念書,在學校相當出名,男生背後叫她「白天鵝」,是歷史系的「系花」,接到的追求信可以編成一部「情書大全科」。
這時候隔壁班一個學生走進教室湊熱鬧。他說經常看到他家附近通往學校的碎石路上,教理化的賴老師,七早八早就等在路旁樹叢邊。看到白老師遠遠騎車過來,他趕忙就騎上車跟上前去裝作「不期而遇」,眉開眼笑地陪著白老師一起到學校。
上理化課的時候,看到老師在講台上比手劃腳,口若懸河。李景芳只覺得胸口一片燥熱。他拿出白紙畫一隻蟾蜍蹲在小湖邊,流著口水目不轉睛地盯住湖中悠悠划水的美麗的白天鵝。他想了想,又在紙上寫下一行字~~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他原是畫給自己看的,旁邊同學探過身來搶。正在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賴老師走過來沒收了那張畫。
賴老師瞄了一下紙上的圖畫,回到講台以後聲音突然變得生硬,臉色顯得特別青黃。他到底看出幾分畫中的意思呢?李景芳不大能確定。「癩蝦蟆」是賴老師的外號,學校裡眾所周知。李景芳對他感到抱歉。但是一旦白老師的影像自動在腦海中升起,他對賴老師的歉意頓時消失無蹤。
時間在上下課的鐘聲裡飛快流轉。記得才剛開學,十一月卻已接近尾聲。月考剛完,期考未到,正是可以在課後的操場打籃球,踢足球的好日子。那年的秋雨偏偏來得早,秋風也不甘落後,校園裡水窪處處,落葉紛飛。李景芳站在吸滿水汽的窗前,透視窗外飄著細雨的煙景。「今年冬天會來得早。」他在心裡默想。冬天到來表示學期即將結束,白老師就要回到台北去復學。一想到這,他的心就微微扭痛起來。
白老師步履輕盈走進了教室。水珠濺玉,她原本白皙的膚色閃爍珍珠的光澤。她開始介紹滿清王朝的敗亡~~八國聯軍進駐北京城、慈禧太后倉皇出奔,臨走前命令隨從把她一向痛恨的,卻是光緒皇帝的最愛“珍妃”扔進紫禁城邊的水井裡。……
「珍妃不知道有沒有白天鵝漂亮?」燒餅回頭問。
「我又沒有見過珍妃,怎麼知道誰漂亮?」李景芳不情不願地回答。
「我猜白天鵝沒有珍妃漂亮,人家珍妃是眾多美女中挑選出來的耶!」燒餅又說。
「猜你的頭啦,你懂個屁!」李景芳出口就罵。他不准別人說白老師有一丁點不好。
「你這麼緊張幹嘛?我又沒有說白天鵝不漂亮。」燒餅一生氣聲音就會提高,同學轉頭看著他們。白老師沒有停止講課卻深深看了兩人一眼。李景芳看到了白老師眼裡不悅的神色,他急得漲紅了臉。他不能給白老師任何壞印象。他恨死了「燒餅」那個大嘴巴。
風雨日暮,期末考終於結束。李景芳背起書包穿上雨衣走入雨中的校園。他看到白老師獨自走在離他不遠的前方。她右手撐傘,左手提個大型塑膠袋~裡面裝滿講義與考卷~迎風吃力地挪動腳步。
「白老師好!」李景芳跑步趕到她身邊。
「啊!是你,李景芳。」他接過老師手中的塑膠袋。
「你歷史的成績很好,別科怎麼樣?」白老師開口問道。
「都差不多,老師,但是我最喜歡上歷史課。」
「真的?以後上大學就念歷史系吧!和我同行,好不好?」白老師帶笑地說。他沒有回答。他還未想到念大學那麼遙遠的事。
「老師,你念台大,是不是?」
「你怎麼知道?」白老師驚訝地問。李景芳得意地笑了,他差一點把「白天鵝」的「韻事」也一併傾倒出來。
「老師,台大一定比我們的學校大得多吧?」一出口,他就知道鬧了笑話。那有堂堂國立大學比不上城郊初中的道理?
「大?」白老師笑起來:「不知大幾倍呢。你去過嗎?」
他搖搖頭。他多麼想告訴她,他已經「決定」要跟她上同一個大學。
「您大學還沒有畢業,是不是?老師。」
「你聽誰說的?」她驚訝得睜大眼睛。李景芳這回老實地告訴她,是「廣播車」從她表弟口中探聽得到的消息。
「你的功課好,將來上台大一定沒問題。只是,等你進了台大,老師已經不知道到哪兒去了。」白老師好像對著他說,也像在自言自語。
一片悲哀的浪潮迎面撲來。李景芳多麼希望自己能像「珍妮的畫像」那本靈異小說裡的小女孩那樣,跳轉三圈,就已長大成人。他知道這根本就是不能實現的夢想,悲哀就更加深切了。……校門口已經近在眼前,就要與老師分別了。
「老師,您下學期真的,真的不再回來教我們了嗎?」李景芳提起勇氣問了這梗在心中已經好幾個星期的問題。
「正牌老師就要回來了,代課老師怎麼能不走呢?而且,我也應該回學校去把書念完了。不過,我會永遠記住你的。李景芳,你是好班長,好學生,我們還有同樣的名字,我怎麼會忘記自己的名字呢?」白老師溫柔的語音微含著離別的哀傷。
終於走到校門口了。李景芳為白老師攔到一部三輪車。上車前,她拍拍他的肩膀輕輕地說:「再見,李景芳,希望你將來考上和老師同一個學校。大學畢業,有成功的事業,美好的人生。只是,到那時,老師的頭髮恐怕都已灰白了呢。」
三輪車漸行漸遠,終於完全消失在煙雨街路的盡頭。「老師,老師,您只不過大我四、五歲,怎麼知道誰的頭髮會先白呢?」他癡癡地站在飄著細雨的校門口,依依不捨凝視著逐漸遠去的三輪車影,不知何時浮冒出來的眼淚伴和著雨水成串地滴落。……
時光匆促,日月如梭。高中畢業後李景芳實踐了那年與白老師訂下的「心約」~~大專聯考如願躍上台大的金榜。校園裡問過幾名台大人,無人認識白天鵝。大學歲月四年一輪迴,蕭條異代,何處芳蹤?
李景芳踏遍了杜鵑花城、椰林大道每一片芬芳的草地,依依相隨已有風姿曼妙的倩影。花前月下、兩情相悅,真真實實的愛戀,再無生澀無奈的眼淚與幻覺。
很多年過去了,但是他偶然還會想起,島南城鄉,在那翡翠綠的初中校園裡,已經屬於前世的,那段微雨輕煙,朦朧如夢的稚情。
〈2019年三月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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