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電工人在教室裡忙著拉扯設置線路的時候,我不知道他在安裝甚麼〈碗糕〉。開口問他,他頭也不抬閒閒丟過來一句話:「如果學生打架或打妳,按這個鈴就會有人來拯救」。我心想不會這麼〈沒路用〉吧。〈一世人〉當老師,幾時這麼〈衰〉過。十多年過去了,我忘掉了教室裡裝有警鈴這回事。
杰生是我漢語班最高班的學生。他的個頭魁武壯碩,說起話來聲若宏鐘。我曾建議他去學歌劇,免得糟蹋了一喉嚨的好聲量。他初中畢業才到美國來,漢語是母語,因而自信滿滿,以為只要來應個景點個名,坐著打盹等下課,或跟老師哈拉(閒聊)幾句,輕易就能得到A的好成績。偏偏遇到我這個死腦筋,覺得讓學生不勞而獲是為人師者的罪過。我專為這類學生設計了一份高難度的作業。作業內容五花八門,其中包括造句。學生認為造句最好混,隨便抓幾個小學字彙,然後《主、動、賓(受詞)》轉換鋪排一下就能打發。我對造句的要求卻特別嚴謹。我相信精練而有深度的語句是說話、演講、辯論,甚至寫作不可或缺的基石。
我對學生殷殷告誡,造句不能太淺顯,不能用連膝蓋都能想出來的文詞來應付。舉個例說,"不但。。而且。。"如果只寫出「他不但高而且大」這般簡陋的句子,頂多只能算對半題。我給的評語必定是:「敷延了事」;或「心不在焉」。我期待的語句應該像「他不但努力學習,而且熱心公益」;或「他不但好吃懶做,而且經常口出狂言」。分發回去後學生把改正過的句子重新謄抄,就能把丟失的分數要回來。
看到造句的作業被我改成了「滿江紅」,又看到負面的評語,杰生當眾發飆。他認為句子沒錯就不該扣分。我越解釋﹐他聲音越高亢。我走過去收回作業,告訴他明天要請他家長來面談。他聽到後態度雖稍見軟化但還拋出「面談就面談﹐誰怕誰」這麼一句話。隔天他父親一早就到教室來。他看來是個老實人,年紀也不算大,臉上卻已出現為著〈顧三頓〉而早來的滄桑。我把作業送到他面前。沒等我打開話匣,他已搶先出口:「蔡老師,您不用解釋,看到您改的作業,我已經知道怎麼回事。只有認真、有愛心的老師才會這麼不辭辛苦地下筆。是我的孩子不好,我向您道歉。回去後我會好好管教他」。他謙卑的態度與誠懇的語調,讓我雖有〈一腹肚火氣〉也只好往裡吞。
經過這番折騰,杰生對我的態度稍見好轉,但愛講話的習性一成未改。坐他背後那個學生跟他住得近又兼同鄉。上課時兩個人〈三不五時〉就交頭接耳嘰嘰喳喳,讓我傷透腦筋。有一次,杰生又回頭講話,不知為何猛然從座位站起、轉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向那位同學揮出拳頭。捱到拳頭的學生幾乎同時也出手反擊。兩個身高六尺,長手長腳的男生在我鼻端前演出了全武行。執教二十多年,何曾遇過這種陣仗?我衝上前去用力拉,差點吃到一記後肘拳。
正在慌張失措的時候,腦海中靈光一閃!不是有警鈴嗎?我忽然想起那年與水電工的對話。可是,警鈴在哪裡?我橫衝直闖地尋找,一面呼喝其他學生幫忙找。好不容易在佈告欄跟門關交接處發現一個淡黃色的小電鈕,不管是也不是,用力就往下按。〈好佳哉!〉總辦公室立刻有了回應。。。
六尺四寸高大魁梧的莫爾警官兩分鐘內趕到教室。兩個扭成一團的學生看到他馬上跳開但還緊握拳頭,像兩條纏鬥不休、不甘示弱的公牛,氣喘咻咻地互瞪著對方。莫爾警官問我誰先出手?我直指那個〈大聲公〉。莫爾警官一手一個把他們拉出門。這時候,校長從走廊那端直奔過來,兩個副校長也隨後匆匆趕到。我〈歹勢轉受氣〉對校長抱怨:「莫爾警官過來就好,你們一堆人跑來做甚麼?」。校長說這麼多年來也沒見我按過一次鈴,今天鈴聲響起,〈代誌一定很大條〉,所以放下手邊工作,跟在莫爾警官後邊跑。兩位副校長在走廊撞見他,也就跟著跑。
出手打人,杰生受到停學一週的處罰。跟老師頂嘴、爭吵,擾亂課堂秩序,本應罪加一級,我當著杰生的面對副校長狄雷說,如果知錯能改﹐我願放他一馬。杰生抬頭看了我一眼,那眼光包含了訝異、放鬆與一絲悔意。一週過盡杰生回來上課,他的言行舉止有了明顯的改進。他安靜聽講,低頭做筆記,不再找人爭論抬槓,我覺得非常安慰。有個學生卻告訴我:「老師,他只在你的班裡變好耶!在別班,還是老樣子。別的老師也去向學校告狀」。另外一個學生還驚爆說,兩天前杰生違反校規在走廊上用手機,〈好死不死〉被副校長狄雷看到。狄雷要沒收手機,杰生不給。狄雷伸手去奪,杰生用力推。瘦小的狄雷副校長被推倒還差點撞到牆。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兩個〈報馬仔〉桑都是乖巧、誠實的好孩子,沒有說謊的本事。我半信半疑,只希望事情別鬧得太大。杰生不是天生壞胚子。只是好強愛面子,嘴上死不認錯﹐心裡存不下半點自認的委屈。
〈代誌〉果然〈大條〉啦!杰生被學校勒令退學。他父親打電話到家對我哀哀求助。我說命令已下,我怕無力回天。我只答應看情形再做打算。他失望地掛斷電話。隔天狄雷在我的信箱留了張字條,請我下課後到他辦公室去當翻譯。我去時杰生的父親已經在座。他結結巴巴地向副校長道歉並懇求。緊張加上發音不準,狄雷沒能聽懂他的意思。我幫著翻譯一遍。狄雷翻出杰生檔案唸出他犯規事項讓我逐條口譯。杰父臉上難堪又淒傷的神情讓人過目難忘。
狄雷忽然問我:「你的看法怎樣?」。我一時沒會意。他說杰生是我的學生,一定比他更了解。如果換我是他,我會怎麼做。杰生的〈歹規矩〉頓時猶如走馬燈﹐輪番在我腦中旋轉。他屢戒不改,學校大刀開鍘是理所當然﹐也是大快「師」心的事。少一個學生﹐少改一份作業少操一份心﹐但我從此就能「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麼?如果留在班裡循循誘導﹐讓他知所進退,明白是非,把他引向學習的正路,不是身為教育者應盡的責任嗎?思考片刻,我建議再給杰生一次機會,算是留校察看吧!我答應用心觀察,隨時提出報告。狄雷想了一會然後對杰父說:「蔡老師替你兒子求情。我再給他一次機會」。走出辦公室門外,杰父對我一再致謝。我笑笑說:「沒事啦!你走吧!我回教室去上課。」
自此以後,杰生的行為態度與之前判若兩人。提問時語氣誠懇,虛心受教。聽講時沈著專注,旁若無人。他的學習突飛猛進﹐成績亮麗耀眼。我不但向副校長報告進展,上課時更當眾表揚。同學鼓掌歡呼,他臉色緋紅但顯然得意。他成為那一年畢業班我最喜愛的學生之一。學期最後一天,當下課的鈴聲響過,他走到我面前。
「老師,我走啦!」他向我告辭。
「以後沒人管,會不會再壞回去?」
「不會啦,老師。」
「真的?不騙我?」
他笑笑沒回答。第二年春天杰生回校來看我。他手裡拎著一個大大的禮盒,說打工賺點錢買糖果請老師。
他告訴我別來一年的作息。除了在市內某大學修課,他還在附近的跳蚤市場擺地攤賣鞋賺學費。問他忙得過來嗎?他說少上點網,少睡點覺,功課也能補過來。跟他談了一些往後人生的方向與規劃。他決心學商,希望將來從事跨國的企業。我與他交換網址並勾勾指頭訂下後會的期約。他說到時一定把打拼的成果呈現在我眼前。以他的霸氣、雄心﹐不服輸與不守成規的個性﹐凡下決心﹐必定會有所成。我相信並如此地期待著。
〈2007/2018年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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