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年前密西根州楓紅遍野的深秋,先生接下「M D Anderson Cancer Research Center」「博士後研究員」
的工作。我們倆帶著兩個年幼的兒子,趕在感恩節前夕,開一部二手貨老爺車,千里長途追雲逐月匆匆南下休士頓。先生開車上班去後,我若要出門,除了步輪(走路),只有搭乘metro bus(公共汽車)。我們租住的公寓對面,碰巧就有一個開往downtown的公車停靠站。走過雙線馬路和安全島,一根掉了站牌的鐵柱孤零零直立在馬路邊的草坡上。這就是象徵性的候車站。
博士後研究員薪水微薄。為了幫忙維持家計「顧三頓」,百無一用是文科畢業生的我,只好利用先生上班,幼兒上學的時間空檔,搭公車到市區內一家business school去接受短期職業訓練,進修電腦打卡的技能。一個單身女子站在鐵柱旁邊候車並不是一件輕鬆自在的事。一些猛衝過來又呼嘯而去的開車人會有意無意地瞄妳一眼,更有些無聊男子還會出其不意地猛按一下喇叭開玩笑,害得人膽戰心驚。
要不是為了趕去上課,真想穿一襲寬鬆衣裳,倚坐在公寓庭院樹蔭下的長條椅上,讀幾頁有趣味的書,看游泳池裡碧波蕩漾,聽初綠的枝葉間群雀爭鳴。或者,什麼也不做,只是懶散地閉上眼睛,遙想台灣島南故鄉的三月天,該已有哪些繁花爭豔,香甜的水果讓人垂涎。
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望眼欲穿卻不見公車的蹤影。莫非家裡時鐘慢,車子已先過站?也許老爺公車拋了錨?或者司機大人正把車停靠在哪段路旁僻靜的地方,專心享受他的「Coffee Break」?心頭正在七上八下胡思亂想的時候,忽然有一部小型轎車在我面前自動停下來。我低頭一望,開車的是個年紀大約五十上下的中年婦人,正不停地對我比著手勢。
我走近車門,她打開車窗對我說:「如果要到Main Street,我順路送妳一程吧!」她開口這樣說。她有端正的五官但脂粉不施,臉上顯現愁容,看起來懷著什麼重大心事。她把車門打開,我毫不猶疑地上了車去。(四十年前,治安尚好,民間還時興搭便車,如今人們已避之唯恐不及。)她說的英文帶著略似英國的口音,我問她故鄉何處?
「波蘭。」她輕輕地說。
「我來自台灣,妳聽過這個地方嗎?」我問她。她點點頭,稍停了片刻說:「就是Formosa,對不對?」啊!她知道Formosa~婆娑之洋,美麗之島,我魂牽夢縈的故鄉。我很快就對這波蘭女子感到親切起來。坐在她身旁,我斜望著她臉部的側影,看到她臉上罩著一片濃濃的哀愁。為什麼會這樣?她是什麼人?往城裡去做什麼?
「妳到城裡上班是不是?」我隨便找了個話題。
「以前上班,現在不了。」她說到這裡,聲音忽然一陣哆嗦:「我的丈夫昨天去世了,屍體現在還停放在醫院。一大堆事等著我去辦,千頭萬緒,不知從做起。」話還未說完,她已經哽咽失聲,淚下如雨。何等善良又何其不幸的婦人啊!十幾個小時前剛剛失去至愛親人的淒苦心情,居然還能騰出一方行善的胸懷來乘載一個素昧平生的路邊等車人。同在異鄉為異客,我能體會到一個中年女子在外國喪偶刻骨的悲涼。除了深深地同情她的不幸,我找不到什麼安慰她的話。
「有孩子嗎?」我問她。
「兩個兒子,十五與十七歲。」
「想回波蘭不?」
「現在最要緊的是趕快找到一處我經濟能力付得起的墓園,讓他得到永恆的安息。如果只是我一個人,我想我會回波蘭去,共產就共產吧,至少還有幾個親人可以彼此關照,問題是我的兩個孩子。他們早已習慣了自由自在的美國式生活。讓他們再回到沒有自由,處處設限的共產社會去,不但日子難過,可能還會惹出什麼麻煩來。」
「妳來美國多久了?」我又問她。
「十年。想想也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去。千辛萬苦放棄一切逃離家園,盼望的是一家人能夠過一生自由民主的生活。我的丈夫原是大學教授,到了這裡以後,淪落成為出賣體力的藍領工人。為了全家溫飽,我們也沒有什麼怨言。總以為最艱苦的日子已經過去,那裡料得到呢?他竟匆匆地走了。唉!人生際遇真是難料啊!」
多麼無奈的感傷啊!當我年少的時候,對於人生,原本也期待過一番前途光明的遠景。除了追求一份天長地久的愛情,還幻想過將以一支彩筆,寫下人世的離合悲歡。婚後的歲月,為人妻又復為人母,這才深深地醒悟,最堪寄情的紅豆,一旦落入了柴米油鹽生活的網結裡,也會失去璀璨的光華。任它年華逝水,壯志早已消磨,對于所謂「人生」,反而下不了定義。
一任自己的思緒在往事的塵埃中流蕩迴旋的時候,身邊的波蘭女士又開口了:「這是不是Main Street?我這兩天精神恍惚,老弄不清東西南北。」我往牆外一探,車子正經過一段古老大學校園的圍牆。綿密如柔毯的的綠藤蓋滿了牆面。牆內一排紅蕾花(Red bud),開成一片燦爛的雲霞。春色滿園,意猶未盡,還把綽約花影,伸出於校牆之外。馬路另外一邊,接連著幾座古色古香的教堂。樸素的鐘樓牆蔭,奼紫嫣紅,春花一樣開遍。
這正是我該下車的地方。下車前,我向她道了謝。謝謝她身負如此重荷,還有餘力助人。她笑了一笑說:「不用客氣。我一向都如此。給別人一點方便,自己也沒任何損失。」她對我說聲good-bye,然後關上車門。淡藍色的車影很快隱沒於長河似的街心。
日曆在歲月的風中快速翻飛,四十多年光陰已悄然遠颺。如今每當冬盡春回,紅蕾花開,我偶然還會想起,久遠以前薄雲微風的三月清晨,與波蘭女子無預期的邂逅,聆聽她令人心碎、痛徹肺腑的故事。我對她帶愁的面容與含悲的聲音還留著幾分清晰的印象。如今的我早已活過了她那時的年齡。回首前塵,恍然一夢,而細緻精巧、熙熙攘攘,開成滿樹榮華的粉紅花簇。不解人世的滄桑,依然逢春花開,年復一年。
(1974/1994/2016四月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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