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November 29, 2025

曾經

 

        

小學一年級開學第三天,母親叫我自己走路到學校。因為學校(高雄市立三民國校) 近在咫尺,走到那裏沒問題,問題是當我看見全副武裝 (童子軍制服) 手持棍棒,威風凜凜地站在校門口的高年級男生時,我無膽的症頭從腳底爬升到「頭殼頂」。我在校門外躊躇徘徊,拼命給自己信心喊話:他們只抓壞學生,不會為難我。

雖然心裡在吶喊,但雙腿卻不聽使喚。怎麼掙扎也走不進那座並不十分寬大的校門。正在著急的時候,班長陳梅琪正好從校門裡走過。她一看到我,很快就走出來拉住我的手往裡跑,口裡碎碎念:「上課鈴都快響了,你怎麼還在外面散步?」

一年級上學期梅琪得到第一名,我名列第三名。下學期開學前,她以及第二名的同學因為搬家轉學到別校去。因為沒有其他的競爭對手出現, 我理所當然升上了第一。父親看見成績單時臉上出現了一絲笑容。他在家裡一向話語不多,這次卻開了金口說:「進步了,很好。」本想據實報告:~我只是順勢升上去而已。但是小小的虛榮感突然大噴發,把要說的「實在話」 吞到了「腹肚內」。

初中聯考(1)我與梅琪同時錄取進入高雄女中且被編入同一班級,我與她中斷了幾年的友誼才又得以延續。在那清淡平靜的三年中,我跟她就像被一條繩子綁緊在一起,她到哪裡我跟到哪裡,她一個口號我就一個動作。論年紀她只比我大了幾個月,但是因為有一個讀高中的姊姊在前拉拔,梅琪的言行舉止就比其他同學成熟多多。

校園裡長著一棵直挺高大的木棉樹。暮春三月木棉花開。 火紅的花朵開過後,果實爆開棉絮就如細雪一般紛紛從枝頭飄落。梅琪說:「我們來撿拾木棉花絮,拿到棉被店裡做一條“囝仔被”送給孤兒院。」於是在下課後天色未晚的黃昏,我們兩人就彎腰駝背在樹下認真尋找尚未受到污染的棉團。

梅琪說她姊姊跟同學去看了一場「魂斷藍橋」(2) 感動得涕泗橫流,所以要我也陪她去看。少女情懷最是迷戀海枯石爛﹑生死相隨,對殉情的故事當然刻骨銘心。哭濕了半條手巾還是小事,有一次我去梅琪家時,竟然看到牆上掛著一幅放大的、鑲著玻璃鏡框的羅伯泰勒在電影劇中的戎裝照,看起來頗有「民族救星」的架勢。梅琪堅持他是人間獨一無二的「顏投仔桑」大帥哥。 這位「蘿蔔太辣」碰巧並非我心儀的類型,可是經不起她的一流說功﹑威逼與利誘,我只好洗心革面,全盤接受。

校園北邊圍著一道紅磚的矮牆。下課後我跟梅琪有時會跨坐在紅磚牆上欣賞校外的風景~~綠油油的稻田中,水牛耕田,農夫除草,偶而有白鷺鷥飛來棲息在水中央。朝西北的方向看過去,一片稻田中凸現出一棟紅瓦平房。我說奇怪了,水田中怎麼長出「一間厝」?「啊!那是我姊姊的朋友新買的房子。哪天我帶妳去看看。他還沒有搬去住,我跟我姐禮拜天有時會去那裡讀書做功課。」梅琪輕描淡寫地回答。

我果真跟梅琪到水田中央的房屋去作客。那座平房前門邊掛著一塊小木牌,上面刻印著〈愛蓮小築〉四個字。我自作聰明地猜想,「厝主」一定是個愛妻的好男人,妻子名字叫做「蓮」。可是找遍裡外, 看不到有一絲女主人的跡象。向梅琪問起有關他的來歷。她說是個「外省仔」福建人, 好像沒結婚,在ㄧ個什麼機關當職員。

我又問她,為什麼他肯讓新屋當作妳跟妳姊的書房?她說她也不知道,「也許是在追求我姊吧!」她笑笑說。我聽了很不以為然。姊姊才讀高三耶!有沒有搞錯?多年後當我返回學校舊地重遊,圍牆外那一方曠野已蓋滿高低錯落的屋宇。「愛蓮小築」以及綠水汪汪的田園已經完全消失了蹤跡。

初三畢業,梅琪本校高中與台北一所四年制護理學校金榜雙題名。梅琪的父親替她選擇了護理學校。她不敢違抗父命,孤單地搭坐北上的列車到異鄉去上學。這其間我們靠著往返的信件聯繫彼此的情誼。我們的國文老師說一口濃厚的山東腔,上課聽講全然「霧煞煞」。我經常就利用這個時段,在筆記本上密密麻麻地寫下要寄給梅琪的長信。

我把同學的作息動態甚至調皮搗蛋的「歹代誌」仔細向她報告。紙短情長,有時還得打出「要知後事,且待下回分解」的預告。她回信說,每次讀完我的信總是眼淚汪汪,但也醫好了對母校與同學的相思病。等到我完成大學課業回到故鄉與她相見,我是國中「菜鳥」教員,而她則早已成了風姿妙曼已有數年醫護經驗的白衣天使。

梅琪與醫院裡一個年歲相當的醫師,因為對於西洋古典音樂的共同喜好而擦出了愛情的火花。他倆的戀情受到男方家長極力反對。他出身醫生世家,父母在意的是「門當戶對」,而梅琪的父親卻只是一個市立機關的中級公務員。這份不受祝福的戀情只能低調進行。

有一次為了去聽一場古典音樂會,怕萬一被熟人看到而把消息傳進男家,梅琪苦苦求我去當兩人的電燈泡。我對音樂原本外行,為了成全好友的心願,我硬著頭皮答應下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梅琪苦戀的對象。他身高中等,長相普通,態度甚至還顯得有點畏縮。我坐在兩人當中的座位苦撐了一晚,不知偷瞄了幾次腕錶,直覺上那是我生命史上最長的一夜。

梅琪與她的醫師男友,隨然明知不可能會有「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結局,但還藕斷絲連。那一年從天上掉下來一份特別贈與護士的禮物~加拿大政府提著優厚的年薪條件,到台灣招募正規護士到該國任職。梅琪決意拋棄愛情遠走異鄉。

兩年後我結婚不久就懷了孕。由於梅琪的關係,我選擇到她服務的醫院去生產。產後第三天黃昏,我還萎靡不振地躺臥在病床上,忽然看見她身穿一襲合身的洋裝,臉上薄施脂粉,足蹬高跟鞋,娉娉婷婷走進我的病房來。我目不轉睛盯住她。

「下班回家換掉制服,現在過來看看你。」她笑著說。我說看我也要「梳妝打扮」?她臉色忽然一沈,輕輕嘆了一口氣。

「怎麼回事?」我問她。她說其實是回到醫院參加同事為她舉行的惜別舞會。她的護照簽證已經出來。

「你該高興才對。多少人想出國都出不成。」我給她打氣,她沈默不語。

「他會不會出現?」我問她。

「不知道,聽說他父母正在忙著找媒婆替他介紹對象。有段日子沒見面了。唉!相見不如不見。」她神色黯然。

「好聚好散,也別全怪他。他的家庭給他的壓力也實在太大。」可能由於生產的痛苦掙扎,以致拉斷了一根腦筋,我竟然替那個軟弱的的傢伙說起情來。

「我……我不想參加惜別會了。」她忽然打起退堂鼓。

「那怎麼行,妳臨陣逃脫,對熱心主辦的同事怎麼交代?」

「我孤單一人,誰陪我開舞?」她聲音低沉,眼裡有一絲淚花閃過。

我的丈夫正好陪伴在身旁。我斜眼瞄了他一下~身高近六尺,手腳壯實,又曾拜師學過「舞」藝。我腦海靈光一閃,推一下站在床沿邊的他,聲若宏鐘地對梅琪說:「那好辦,我這個借你。」我話一出口自己也嚇了一跳。梅琪還有點猶疑,我的身邊人卻靜默無言。片刻後,兩人並肩走了出去。

一屋子的空虛與寂寞彌天蓋地壓落下來。我內心五味雜陳。我躺在床上,隨手拿起枕邊的圓鏡看了看自己~~皮膚蠟黃、面容憔悴,眉眼五官離離落落尚未歸位。看看梅琪青春亮麗嬌柔可人的模樣,兩人相比,簡直一個是天上,一個是地下。

而我的枕邊人呢?剛為他生下一個白胖健康的兒子,聽到要把他免費出借給好友去舞會亮相,不但沒有一點推辭或躊躇,竟然頭也不回地輕鬆陪她走出病房門。既有今日,何必當初?我,結什麼鬼婚?生什麼兒子?我抱住枕頭不僅嗚嗚大哭而且幾乎肝腸寸斷………。

梅琪離家前夕到我家來辭行。兩人執手相對,離情依依。「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曾經背過的詩句,驀然湧上了心頭。臨走前,她塞給我一張紙條。我打開一看,是蘇格蘭民謠「when I grow too old to dream」的曲譜與歌詞。我知道那是梅琪與她無緣的情人最喜愛的歌曲。

我當電燈泡的那個夜晚,曲終人散後三人踏著清涼夜色歸去時,一路上,他們手挽手,輕聲合唱的就是這首歌。梅琪要我把歌詞翻譯成中文,我一口答應下來。然後,我忙著兒子,忙著教書,更在不久之後帶著兩個稚齡的孩子,登機遠颺,萬里尋夫到達了亞美利加的異鄉。日曆在歲月的風中翻飛,轉眼之間幾十年過去了,我並沒有完成梅琪的期待~~翻譯歌詞的付託。

梅琪只在加拿大停留一年。經由友人介紹,她在美國找到了最合適的人生伴侶並生下一對佳兒女。時光飛逝,三十年後她的學霸女兒(哈佛博士)結婚並為她生下了一個可愛的小孫子。完成了當「阿嬤」的心願之後,與癌症奮戰了三年的梅琪安詳無憾地離開了人世。

直至現在,每當我聽到「When I grow too old to dream」的旋律響起,我就會想起從前與她共度的青春歲月,想起並未實現的"翻譯歌詞"的承諾。親愛的梅琪,天上人間,別來無恙! 我知道妳在生前已經把此事拋諸腦後,但是對妳這份永遠的虧欠,我至今還牢牢銘記在心頭。

                              

〈註1〉「初中聯考」~直到1968年實施9年國民義務教育之前,小學六年畢業的學生若想繼續升學,必得參加競爭頗為激烈的「中學聯合招生考試」,獲得錄取才能進入學校就讀。

 

〈註2〉「魂斷藍橋」(Waterloo Bridge)1940年代美國「米高梅電影公司」的產品。 費雯麗 (Vivien Leigh)與羅伯泰勒(Robert Taylor)主演。 劇情是描述一對戰亂時期的烽火鴛鴦,生離與死別的愛情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