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July 25, 2025

庭院深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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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x是我的中學同學(1952~1958)。她原有一個優雅溫婉少女味十足的名字。當她來到我家找我的時候,我母親(日治時代高女畢業)唸不準中文發音,又因為看她長得像個粗裡粗氣的男孩,所以就用台式的名字"阿羅"來稱呼她。

 阿羅家跟我家相距不遠。她走出家門,朝南拐彎走過一條短短的橫巷,大概十分鐘就能到達我家的門埕。她跟家人住在長官專屬的公家宿舍。日治時代的建築物, 佈滿歲月痕跡的深厚石灰牆圍繞著深深庭院。院子裡長著好幾棵高大的樹木,覆蓋出一大片涼快的清蔭。

 記憶中,阿羅的父親好像是台灣鐵路局的局長。他接下中央政府分派的這份職務後,立刻就從故鄉上海帶著三個年齡較大已經進入學校就讀的孩子~~長女﹑長男與次女阿羅先到高雄上任,並住進局長宿舍。阿羅的母親帶著兩個比較年幼的孩子隨後前往台灣時,卻因搭乘的「太平輪」失事()而永遠葬身於台灣海峽。

阿羅的後母據說是北京旗人世家的千金女,外表高雅,氣質不凡,與我們的美術課王老師是「北平藝專」的同學。初一到初三那些年,週日或假期我與阿羅兩人經常待在一起。不是她來我家,就是我跑去她家。我曾在阿羅家遇見王老師,因為我的藝術資質平凡, 對於圖畫課興趣缺缺,王老師也只是免強記得我的名字,所以每次遇到,我都覺得尷尬,只好對她敬個禮說聲"老師好",然後趕快逃之夭夭,拉著阿羅的手臂,兩人一陣風逃到室外庭院中,依靠著綠蔭樹幹納涼,同時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無聊話。我母親非常關心阿羅,知道她是沒娘疼惜的孩子,每次她來,母親總是甜點瓜果,塞滿阿羅的雙手。多年後當我們已經大學畢業,我母親「三不五時」還會問我有關阿羅的情況。

阿羅的後母有潔癖,做事一板一眼,很重視細節。凡是挪用過的「物件」不但要回歸原位,而且方向與角度要絲毫不差。報紙看完一定要折回到四面整齊猶如當初的模樣。而阿羅碰巧是個不拘小節大而化之的傻大姐。兩人個性不合,命裡犯沖,後母非常憎惡她。

 阿羅家過馬路對面的樓房碰巧是我們的朋友家。有一次朋友告訴我,站在他們家二樓陽台,可以清楚看到阿羅家的大庭院。有幾次他們看到後母拿著棍子狠打阿羅,阿羅哭著在園裡躲閃,後母一路追一路打。阿羅後來變成了一個容易緊張,情緒紛亂的人,成長過程中後母對她的凌虐難卸其責。

高中畢業後,阿羅以優秀的成績保送進入國立台灣大學。住進台大女生宿舍那些年,受到後母虐待的後遺症逐漸出現。她不定時會產生脫序的行為,譬如說~~打開水龍頭洗手時,她會一再重複地用肥皂塗沫雙手,不斷用力搓洗, 恨不得要把手皮搓掉。關上水龍頭後還緊張地站在原處睜大眼睛直視,等到水龍頭不再滴下一滴水,才慢步走開。這些異於尋常的行為,明顯是被帶有潔癖的後母凌虐出來的反應。

女生宿舍的餐廳經常是我們午後或晚間做功課的地方。如果看到她獨自坐在那裡,我就過去坐在她身旁。其他女生避開我們坐在遠遠的另一端。曾經有幾個「熟悉」的女生問我,怎麽敢跟那個怪人坐一起?她自己一個人時都會「碎碎念」,好像精神不正常。我只好話說從頭,把她青少年時代不幸的遭遇從頭敘述一番。

 畢業前夕,阿羅告訴我,她父親從鐵路局退休,已經搬離了公家宿舍,很可能會離開高雄搬到台中或什麼地方去。我畢業後直接回到高雄,教書﹑結婚然後就帶著兩個稚齡的孩子長途跋涉,去到密西根州立大學與先生團聚,終致與阿羅失去了聯絡。在那些戎馬倥匆的數年間,從島南的故鄉傳來了不知道是真或假的消息:~阿羅的後母逼她嫁給一個退伍的「老芋仔」(台語~當年從中國大陸撤退,被老蔣帶領到台灣,年紀大後退伍的老軍人)。

六十年的歲月如煙如雲地飄散了,年歲已趨日暮向晚的老同學藉著「line」群組的聯繫互相關懷彼此的生活,但是沒有人知道任何有關阿羅的消息。如今想起,對她的同情與不捨依舊充滿心田                      (7/2025)

<> 「太平輪事件」~19491月,太平輪從上海航向基隆,船上載滿大批準備逃亡到台灣的中國難民。夜航時為了逃避宵禁,所以沒有開啟夜行燈。當輪船航行到舟山群島附近的海域時,遭到運煤船<建元輪>攔腰撞上。兩艘輪船相繼沉沒。近千名乘客與船員葬身於海底。此次船難,當時有人稱之為《東方的鐵達尼號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