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March 20, 2025

十姊妹

                                         

我們在Houston居住了至今 40多年的紅磚平房後院,自從搬入後就請工人鋪蓋上木製平板與環圍欄杆。我在四周圍置放了十幾二十個大小不等的盆栽。按時澆水﹑鬆土﹑除蟲與施肥,故而春榮夏繁,花木扶疏,雖不寬廣壯闊,但在我眼裡也自成了一頁賞心悅目的風景。

 

我在一處幽靜角落,置放了一個大圓平淺盤,每天倒進草粒鳥食,經常會有不同族類的鳥仔~野鴿子與小麻雀~或單隻或結伴前來用餐。「三不五時」也會有一隻羽毛鮮紅中沾染一點橙黃色的美麗小鳥前來啄食。我認出那是一隻金絲雀(Red Canary)。每次在偶然相對凝视的眼神中我總覺似曾相識,因而引出了1960年代前後,出國前我住在台灣島南的故鄉,承歡父母膝前,樂享青春歲月的舊日之思。……

 

記得那是六月初夏的某一日清晨,當我才剛睜開了迷糊的睡眼,看到了房間窗外天井的花壇,父親栽種的一大叢翠綠枝葉上,黏貼著一小片彩色錦緞。 趕快揉揉眼睛仔細一看,那片錦緞竟然伸出一雙細瘦腳趾開始移動。啊! 原來是一隻艷麗的小紅鳥!

“紅鳥,一隻紅鳥,好漂亮呀!”我奪門而出同時禁不住大叫起來。剛起床的父親,在廚房準備早餐的母親,還有大弟三個 人同時聞聲而出。

「啊!是金絲雀。」弟弟叫了起來~ :「四百塊(註一)一隻的金絲雀飛到我們家。」 

「金絲雀?」父親低聲重復了一次,有點不敢置信的樣子。母 親舉手遮住陽光,彎腰瞧個仔細。我們全家,就那樣如癡如傻地站在六月初夏的晨光下,凝望著那隻亮麗耀眼的鳥仔。

「想辦法捉下來養吧!」母親說:「能借到一支鳥網就好了。」

正說著,一陣風來,枝葉搖曳,輕盈紅羽展翅凌空飛去。

「四百元飛了。」弟弟說著露出婉惜的神色。我們抬頭眼望著藍天,悵悵然卻無可奈何。

 

自從那隻金絲雀來過之後,母親就興起了養鳥的念頭。有一天黃昏,一隻可能離群落單以致迷路的小鳥,從低空緩慢飛下來,安穩地停歇在我們西藥局的櫃台上。父親悄悄走近,毫不費力地一把將它抓進手裡。父親看了一下手中淺棕色羽毛的小鳥,告訴我們是一隻十姊妹。(註二)

 

第一個小小的鳥籠在家中出現了,流浪的鳥兒獲得了棲身的住所。日復一日,它能吃能喝也能睡,但是顯出一股懶散無聊的神態。它偶爾伸長脖子,咕嚕咕嚕(公鳥的啼聲)叫了幾聲過後,全天就站在籠內的細杆橫木上,傾頭歪脖遙望著天空。

母親說:「看它失魂落魄的樣子,大概是在想著“鳥仔伴”吧。」有一天, 弟弟到住同一條街面的同學家玩,回來時從同學家的大鳥籠內,成群成簇的十姊妹中,順手拎回來一隻小小的幼鳥。

 

「這隻是公鳥還是母鳥啊?」我問弟弟。

「誰知道?」弟弟說:「它們全長得一樣,不過這隻看起來比較“幼秀”也許是母的吧?

大小一對十姐妹放在同一個鳥籠中。每天當晨光熹微,吱吱…喳喳…吱吱…清脆的鳥鳴成了天籟間最自然催人起床的“鬧鐘”。一天﹑兩天﹑三天…鳥漸漸長大了,母親開始期待收集鳥蛋的日子。

 

一天早上,我們公認爲是母鳥那隻,竟然拉長了脖子,咕嚕嚕地高叫起來。母親不敢相信,傾耳再聽,咕嚕…咕嚕…咕嚕…。小傢夥初試啼聲,得意得不肯停了。我們與母親相對苦笑。生蛋? 要等到哪一輩子?阿姨家也養了不少鳥隻。姨丈身為外科醫師,卻也是養鳥的高手。他們家除了一大群最好飼養的十姊妹以外,還養育了一些名貴的我叫不出名字的稀有品種。有一天,當阿姨聽到我們家天天期待兩隻公鳥生蛋的笑話以後, 托人送來兩隻剛長滿了羽毛的母鳥十姐妹。從此以後,四隻小鳥就活潑潑,蹦蹦跳地生活在它們擁有的小空間。

 

每天清晨,當天井中的珊瑚藤以及盆栽植物披上了一層金色的晨光,小鳥們一夜好眠後開始呼朋引伴地喧嘩,我半睜著惺忪的睡眼,讓耳朵灌滿輕脆又甜美的十姊妹呼叫聲,真有不可言喻的鬆懈感。生命太混沌,生活太忙碌。一些言不由衷的苦楚,一腔忍淚裝歡的惆悵,一堆成長過程中不可避免的積滯與陰影,把人壓得既疲乏又做作。唯有黎明時候群鳥的爭鳴~這份大自然的天籟中,得到了充分的療癒。

 

「我們有貨真價實的十姐妹啦! 六個女兒加上四隻小鳥。」 母親看到熟人就會這樣說。我們家是“一夫一妻制”的堅決認同者,看待鳥仔的家庭自也不能例外。哪兩隻該配成對?這問題傷透了母親的腦筋。她用一片薄板把鳥籠從中隔開,把一公一母隨手湊成對後,它們竟然大打出手,羽毛紛飛,聲嘶力竭。父親聞聲趕來,圍觀錯點鴛鴦的鬧劇。母親站在一旁說:「看!配錯了對,可憐不可憐?像你和我一樣。」父親瞪她一眼走開了。身為他倆的兒女,我們只能抿嘴偷笑。

 

兩隻十姊妹雌鳥中,有一隻體態豐滿,活潑又好動,我們給它取名叫“妖姬”。它看中了那隻頸部窄短﹑雙腿瘦細,頭頂羽毛彎曲成簇的“捲花頭”。“妖姬”只想和“捲花頭”親熱,兩隻鳥仔經常頭臉相貼緊身依偎在一起。我們都不喜歡那隻“捲花頭”,每次看到它頭頂上那朵花狀羽毛,就會令人想起在街上溜達的「顧人怨」的小太保。他們把頭髮燙得曲捲,身著花襯衫與拖地的破長褲,橫著身段搖搖擺擺,見到年輕女孩就滿口髒話,還自認瀟灑又自命不凡。

 

母親喂鳥更殷勤了。白天,當我們各自上學去爲課業忙碌的時候,母親除了在我們自家的西藥局兼任父親(藥劑師)的助理外,她就忙著餵鳥並與鳥兒爲伴。我們放學回家後,她就笑談著告訴我們,鳥仔夫妻交頸啄食的種種可愛的動作與姿態。不久之後,那只一向在家裡最被得寵,如今遭到冷落的白貓就醋勁大發了。它開始圓瞪著一雙碧綠的眼睛,氣呼呼地凝視著竹籠裡的十姊妹,還不時用腳腿猛踢著鳥籠,把鳥仔們嚇得渾身發抖亂飛驚叫。母親抓到了白貓就是一頓好打。每當夜闌人靜,白貓總在門裏門外,或屋檐上下怪聲亂叫,像是怒氣難消憤恨不平。

 

一天早上。母親照例又開始飼餵她的寶貝鳥仔的工作。忽然,像觸了電似的,她呆住了,片刻之後,她大叫起來:

「快來,你們都來看呀!鳥仔生蛋了……」我們很快傾巢而出,

低頭順著母親指頭的引導往鳥巢一看,!五顆小小的,不過姆指頭一般大的鳥蛋出現在窩裏了。母親的得意還只是個開頭,十幾天後當五隻軟不溜兜的baby birds 相繼出世,母親的興奮實在是沒有文字筆墨足以形容。

 

初生的小鳥仔全長得一個模樣,赤裸裸的一堆肉,沒長一根毛,分不出哪是頭或屁股。每當我們姐妹談論著鳥娃娃的醜相時,母親總罵我們說:“哼!你們剛生下來時也跟猴子差不多啦!,有小鳥這麽漂亮就好。母親幾乎不是養鳥而是在養小孫啦!看她那份殷勤,體貼與濃濃的愛心,我們都受感動,同時也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寸草心對三春暉,除了默默地感恩之外,竟不知以何報答了。

 

父親與母親都已到了含飴弄孫的年紀了。畢竟血濃於水啊!脈絡相連的骨肉之情,大概不是幾隻小鳥所能取代的吧?而我們姐妹數人,雖已到了摽梅之齡,心中卻依然充滿了行萬里路,讀萬卷書的豪情與雄心,以至於一任年華蹉跎,沒有成家的打算。靜靜庭院,只好讓鳥聲啾啾來代替稚子嚶嚶了。

 

大妹求學遠行。由於課業與實習的牽絆,長期無法返鄉。有一次我替母親給大妹寫了一封信,我這樣寫著:「……母鳥生下五隻小鳥後,母親對於小小鳥仔的疼愛與照顧,簡直就跟在疼愛小孫仔一樣。小小鳥只要多長出一根細毛,她就會高興一陣。如果你想知道母親的鳥孫有多醜,白貓的醋勁有多大,母親有多得意,最好回來一趟。近來,捲花頭已壯大了不少,儼然一副父親的派頭了。它整日蜷伏不動,雙翼覆蓋著幼鳥,那種專注﹑滿足與忍耐的神色,讓我們感覺到,以前真錯怪了它。」

 

一個鳥仔的家庭就這樣成立了。鳥爸爸與鳥媽媽相親相愛,或嘴對嘴嘀咕著,或互啄著對方的柔頸,或依偎著共溫那群小小的稚兒。鳥娃娃會啼叫了,啾啾!喳喳!鳥爸爸與鳥媽媽也啼叫了,吱吱!吱吱~是頻呼稚子的聲音。一團和樂,親情盈懷,令人稱羡。 也許,在籠內鳥仔的內心,也憧憬藍天白雲的空曠與展翅高飛的自由吧!但既然命中注定與雲天絕緣展翅無望,它們只好就接受隨遇而安的自在了。

 

吱吱!喳喳!十姐妹嘹亮的歌聲喚醒了仲夏清新的早晨。

幾乎是我生命中初度的發現,鳥啼,並不亞於琴韻,更勝於泉聲。它啼清了我思想的污點,抹去了我心靈的陰翳,我暢飲著大自然甜美的甘霖。養鳥人家,可曾有人在睡眼朦朧中消受過清晨鳥兒們甜柔的歌唱?也許他們每晚都在擔心鳥價的跌/漲而失眠; 爲了價格昂貴的錦鳥﹑金絲雀等的買賣而焦慮,以致終日不得安寧。其實,鳥價的貴賤是人類貪婪的設定,在人煙絕跡的深山幽谷中,鳥類眾生平等, 哪裡會有什麼富貴或貧賤等的階級分類呢?                    (20253月修訂)

 

 註一〉1960年代的台幣$400元約等於現在的台幣   $3500~$4000元左右。

〈註二〉Society Finch是一種寵物鳥。因為體型嬌小,性情溫和,適合籠中生活,       又因為喜愛群聚,故名"十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