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November 29, 2025

曾經

 

        

小學一年級開學第三天,母親叫我自己走路到學校。因為學校(高雄市立三民國校) 近在咫尺,走到那裏沒問題,問題是當我看見全副武裝 (童子軍制服) 手持棍棒,威風凜凜地站在校門口的高年級男生時,我無膽的症頭從腳底爬升到「頭殼頂」。我在校門外躊躇徘徊,拼命給自己信心喊話:他們只抓壞學生,不會為難我。

雖然心裡在吶喊,但雙腿卻不聽使喚。怎麼掙扎也走不進那座並不十分寬大的校門。正在著急的時候,班長陳梅琪正好從校門裡走過。她一看到我,很快就走出來拉住我的手往裡跑,口裡碎碎念:「上課鈴都快響了,你怎麼還在外面散步?」

一年級上學期梅琪得到第一名,我名列第三名。下學期開學前,她以及第二名的同學因為搬家轉學到別校去。因為沒有其他的競爭對手出現, 我理所當然升上了第一。父親看見成績單時臉上出現了一絲笑容。他在家裡一向話語不多,這次卻開了金口說:「進步了,很好。」本想據實報告:~我只是順勢升上去而已。但是小小的虛榮感突然大噴發,把要說的「實在話」 吞到了「腹肚內」。

初中聯考(1)我與梅琪同時錄取進入高雄女中且被編入同一班級,我與她中斷了幾年的友誼才又得以延續。在那清淡平靜的三年中,我跟她就像被一條繩子綁緊在一起,她到哪裡我跟到哪裡,她一個口號我就一個動作。論年紀她只比我大了幾個月,但是因為有一個讀高中的姊姊在前拉拔,梅琪的言行舉止就比其他同學成熟多多。

校園裡長著一棵直挺高大的木棉樹。暮春三月木棉花開。 火紅的花朵開過後,果實爆開棉絮就如細雪一般紛紛從枝頭飄落。梅琪說:「我們來撿拾木棉花絮,拿到棉被店裡做一條“囝仔被”送給孤兒院。」於是在下課後天色未晚的黃昏,我們兩人就彎腰駝背在樹下認真尋找尚未受到污染的棉團。

梅琪說她姊姊跟同學去看了一場「魂斷藍橋」(2) 感動得涕泗橫流,所以要我也陪她去看。少女情懷最是迷戀海枯石爛﹑生死相隨,對殉情的故事當然刻骨銘心。哭濕了半條手巾還是小事,有一次我去梅琪家時,竟然看到牆上掛著一幅放大的、鑲著玻璃鏡框的羅伯泰勒在電影劇中的戎裝照,看起來頗有「民族救星」的架勢。梅琪堅持他是人間獨一無二的「顏投仔桑」大帥哥。 這位「蘿蔔太辣」碰巧並非我心儀的類型,可是經不起她的一流說功﹑威逼與利誘,我只好洗心革面,全盤接受。

校園北邊圍著一道紅磚的矮牆。下課後我跟梅琪有時會跨坐在紅磚牆上欣賞校外的風景~~綠油油的稻田中,水牛耕田,農夫除草,偶而有白鷺鷥飛來棲息在水中央。朝西北的方向看過去,一片稻田中凸現出一棟紅瓦平房。我說奇怪了,水田中怎麼長出「一間厝」?「啊!那是我姊姊的朋友新買的房子。哪天我帶妳去看看。他還沒有搬去住,我跟我姐禮拜天有時會去那裡讀書做功課。」梅琪輕描淡寫地回答。

我果真跟梅琪到水田中央的房屋去作客。那座平房前門邊掛著一塊小木牌,上面刻印著〈愛蓮小築〉四個字。我自作聰明地猜想,「厝主」一定是個愛妻的好男人,妻子名字叫做「蓮」。可是找遍裡外, 看不到有一絲女主人的跡象。向梅琪問起有關他的來歷。她說是個「外省仔」福建人, 好像沒結婚,在ㄧ個什麼機關當職員。

我又問她,為什麼他肯讓新屋當作妳跟妳姊的書房?她說她也不知道,「也許是在追求我姊吧!」她笑笑說。我聽了很不以為然。姊姊才讀高三耶!有沒有搞錯?多年後當我返回學校舊地重遊,圍牆外那一方曠野已蓋滿高低錯落的屋宇。「愛蓮小築」以及綠水汪汪的田園已經完全消失了蹤跡。

初三畢業,梅琪本校高中與台北一所四年制護理學校金榜雙題名。梅琪的父親替她選擇了護理學校。她不敢違抗父命,孤單地搭坐北上的列車到異鄉去上學。這其間我們靠著往返的信件聯繫彼此的情誼。我們的國文老師說一口濃厚的山東腔,上課聽講全然「霧煞煞」。我經常就利用這個時段,在筆記本上密密麻麻地寫下要寄給梅琪的長信。

我把同學的作息動態甚至調皮搗蛋的「歹代誌」仔細向她報告。紙短情長,有時還得打出「要知後事,且待下回分解」的預告。她回信說,每次讀完我的信總是眼淚汪汪,但也醫好了對母校與同學的相思病。等到我完成大學課業回到故鄉與她相見,我是國中「菜鳥」教員,而她則早已成了風姿妙曼已有數年醫護經驗的白衣天使。

梅琪與醫院裡一個年歲相當的醫師,因為對於西洋古典音樂的共同喜好而擦出了愛情的火花。他倆的戀情受到男方家長極力反對。他出身醫生世家,父母在意的是「門當戶對」,而梅琪的父親卻只是一個市立機關的中級公務員。這份不受祝福的戀情只能低調進行。

有一次為了去聽一場古典音樂會,怕萬一被熟人看到而把消息傳進男家,梅琪苦苦求我去當兩人的電燈泡。我對音樂原本外行,為了成全好友的心願,我硬著頭皮答應下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梅琪苦戀的對象。他身高中等,長相普通,態度甚至還顯得有點畏縮。我坐在兩人當中的座位苦撐了一晚,不知偷瞄了幾次腕錶,直覺上那是我生命史上最長的一夜。

梅琪與她的醫師男友,隨然明知不可能會有「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結局,但還藕斷絲連。那一年從天上掉下來一份特別贈與護士的禮物~加拿大政府提著優厚的年薪條件,到台灣招募正規護士到該國任職。梅琪決意拋棄愛情遠走異鄉。

兩年後我結婚不久就懷了孕。由於梅琪的關係,我選擇到她服務的醫院去生產。產後第三天黃昏,我還萎靡不振地躺臥在病床上,忽然看見她身穿一襲合身的洋裝,臉上薄施脂粉,足蹬高跟鞋,娉娉婷婷走進我的病房來。我目不轉睛盯住她。

「下班回家換掉制服,現在過來看看你。」她笑著說。我說看我也要「梳妝打扮」?她臉色忽然一沈,輕輕嘆了一口氣。

「怎麼回事?」我問她。她說其實是回到醫院參加同事為她舉行的惜別舞會。她的護照簽證已經出來。

「你該高興才對。多少人想出國都出不成。」我給她打氣,她沈默不語。

「他會不會出現?」我問她。

「不知道,聽說他父母正在忙著找媒婆替他介紹對象。有段日子沒見面了。唉!相見不如不見。」她神色黯然。

「好聚好散,也別全怪他。他的家庭給他的壓力也實在太大。」可能由於生產的痛苦掙扎,以致拉斷了一根腦筋,我竟然替那個軟弱的的傢伙說起情來。

「我……我不想參加惜別會了。」她忽然打起退堂鼓。

「那怎麼行,妳臨陣逃脫,對熱心主辦的同事怎麼交代?」

「我孤單一人,誰陪我開舞?」她聲音低沉,眼裡有一絲淚花閃過。

我的丈夫正好陪伴在身旁。我斜眼瞄了他一下~身高近六尺,手腳壯實,又曾拜師學過「舞」藝。我腦海靈光一閃,推一下站在床沿邊的他,聲若宏鐘地對梅琪說:「那好辦,我這個借你。」我話一出口自己也嚇了一跳。梅琪還有點猶疑,我的身邊人卻靜默無言。片刻後,兩人並肩走了出去。

一屋子的空虛與寂寞彌天蓋地壓落下來。我內心五味雜陳。我躺在床上,隨手拿起枕邊的圓鏡看了看自己~~皮膚蠟黃、面容憔悴,眉眼五官離離落落尚未歸位。看看梅琪青春亮麗嬌柔可人的模樣,兩人相比,簡直一個是天上,一個是地下。

而我的枕邊人呢?剛為他生下一個白胖健康的兒子,聽到要把他免費出借給好友去舞會亮相,不但沒有一點推辭或躊躇,竟然頭也不回地輕鬆陪她走出病房門。既有今日,何必當初?我,結什麼鬼婚?生什麼兒子?我抱住枕頭不僅嗚嗚大哭而且幾乎肝腸寸斷………。

梅琪離家前夕到我家來辭行。兩人執手相對,離情依依。「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曾經背過的詩句,驀然湧上了心頭。臨走前,她塞給我一張紙條。我打開一看,是蘇格蘭民謠「when I grow too old to dream」的曲譜與歌詞。我知道那是梅琪與她無緣的情人最喜愛的歌曲。

我當電燈泡的那個夜晚,曲終人散後三人踏著清涼夜色歸去時,一路上,他們手挽手,輕聲合唱的就是這首歌。梅琪要我把歌詞翻譯成中文,我一口答應下來。然後,我忙著兒子,忙著教書,更在不久之後帶著兩個稚齡的孩子,登機遠颺,萬里尋夫到達了亞美利加的異鄉。日曆在歲月的風中翻飛,轉眼之間幾十年過去了,我並沒有完成梅琪的期待~~翻譯歌詞的付託。

梅琪只在加拿大停留一年。經由友人介紹,她在美國找到了最合適的人生伴侶並生下一對佳兒女。時光飛逝,三十年後她的學霸女兒(哈佛博士)結婚並為她生下了一個可愛的小孫子。完成了當「阿嬤」的心願之後,與癌症奮戰了三年的梅琪安詳無憾地離開了人世。

直至現在,每當我聽到「When I grow too old to dream」的旋律響起,我就會想起從前與她共度的青春歲月,想起並未實現的"翻譯歌詞"的承諾。親愛的梅琪,天上人間,別來無恙! 我知道妳在生前已經把此事拋諸腦後,但是對妳這份永遠的虧欠,我至今還牢牢銘記在心頭。

                              

〈註1〉「初中聯考」~直到1968年實施9年國民義務教育之前,小學六年畢業的學生若想繼續升學,必得參加競爭頗為激烈的「中學聯合招生考試」,獲得錄取才能進入學校就讀。

 

〈註2〉「魂斷藍橋」(Waterloo Bridge)1940年代美國「米高梅電影公司」的產品。 費雯麗 (Vivien Leigh)與羅伯泰勒(Robert Taylor)主演。 劇情是描述一對戰亂時期的烽火鴛鴦,生離與死別的愛情悲劇。

 

 

 

Friday, July 25, 2025

庭院深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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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x是我的中學同學(1952~1958)。她原有一個優雅溫婉少女味十足的名字。當她來到我家找我的時候,我母親(日治時代高女畢業)唸不準中文發音,又因為看她長得像個粗裡粗氣的男孩,所以就用台式的名字"阿羅"來稱呼她。

 阿羅家跟我家相距不遠。她走出家門,朝南拐彎走過一條短短的橫巷,大概十分鐘就能到達我家的門埕。她跟家人住在長官專屬的公家宿舍。日治時代的建築物, 佈滿歲月痕跡的深厚石灰牆圍繞著深深庭院。院子裡長著好幾棵高大的樹木,覆蓋出一大片涼快的清蔭。

 記憶中,阿羅的父親好像是台灣鐵路局的局長。他接下中央政府分派的這份職務後,立刻就從故鄉上海帶著三個年齡較大已經進入學校就讀的孩子~~長女﹑長男與次女阿羅先到高雄上任,並住進局長宿舍。阿羅的母親帶著兩個比較年幼的孩子隨後前往台灣時,卻因搭乘的「太平輪」失事()而永遠葬身於台灣海峽。

阿羅的後母據說是北京旗人世家的千金女,外表高雅,氣質不凡,與我們的美術課王老師是「北平藝專」的同學。初一到初三那些年,週日或假期我與阿羅兩人經常待在一起。不是她來我家,就是我跑去她家。我曾在阿羅家遇見王老師,因為我的藝術資質平凡, 對於圖畫課興趣缺缺,王老師也只是免強記得我的名字,所以每次遇到,我都覺得尷尬,只好對她敬個禮說聲"老師好",然後趕快逃之夭夭,拉著阿羅的手臂,兩人一陣風逃到室外庭院中,依靠著綠蔭樹幹納涼,同時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無聊話。我母親非常關心阿羅,知道她是沒娘疼惜的孩子,每次她來,母親總是甜點瓜果,塞滿阿羅的雙手。多年後當我們已經大學畢業,我母親「三不五時」還會問我有關阿羅的情況。

阿羅的後母有潔癖,做事一板一眼,很重視細節。凡是挪用過的「物件」不但要回歸原位,而且方向與角度要絲毫不差。報紙看完一定要折回到四面整齊猶如當初的模樣。而阿羅碰巧是個不拘小節大而化之的傻大姐。兩人個性不合,命裡犯沖,後母非常憎惡她。

 阿羅家過馬路對面的樓房碰巧是我們的朋友家。有一次朋友告訴我,站在他們家二樓陽台,可以清楚看到阿羅家的大庭院。有幾次他們看到後母拿著棍子狠打阿羅,阿羅哭著在園裡躲閃,後母一路追一路打。阿羅後來變成了一個容易緊張,情緒紛亂的人,成長過程中後母對她的凌虐難卸其責。

高中畢業後,阿羅以優秀的成績保送進入國立台灣大學。住進台大女生宿舍那些年,受到後母虐待的後遺症逐漸出現。她不定時會產生脫序的行為,譬如說~~打開水龍頭洗手時,她會一再重複地用肥皂塗沫雙手,不斷用力搓洗, 恨不得要把手皮搓掉。關上水龍頭後還緊張地站在原處睜大眼睛直視,等到水龍頭不再滴下一滴水,才慢步走開。這些異於尋常的行為,明顯是被帶有潔癖的後母凌虐出來的反應。

女生宿舍的餐廳經常是我們午後或晚間做功課的地方。如果看到她獨自坐在那裡,我就過去坐在她身旁。其他女生避開我們坐在遠遠的另一端。曾經有幾個「熟悉」的女生問我,怎麽敢跟那個怪人坐一起?她自己一個人時都會「碎碎念」,好像精神不正常。我只好話說從頭,把她青少年時代不幸的遭遇從頭敘述一番。

 畢業前夕,阿羅告訴我,她父親從鐵路局退休,已經搬離了公家宿舍,很可能會離開高雄搬到台中或什麼地方去。我畢業後直接回到高雄,教書﹑結婚然後就帶著兩個稚齡的孩子長途跋涉,去到密西根州立大學與先生團聚,終致與阿羅失去了聯絡。在那些戎馬倥匆的數年間,從島南的故鄉傳來了不知道是真或假的消息:~阿羅的後母逼她嫁給一個退伍的「老芋仔」(台語~當年從中國大陸撤退,被老蔣帶領到台灣,年紀大後退伍的老軍人)。

六十年的歲月如煙如雲地飄散了,年歲已趨日暮向晚的老同學藉著「line」群組的聯繫互相關懷彼此的生活,但是沒有人知道任何有關阿羅的消息。如今想起,對她的同情與不捨依舊充滿心田                      (7/2025)

<> 「太平輪事件」~19491月,太平輪從上海航向基隆,船上載滿大批準備逃亡到台灣的中國難民。夜航時為了逃避宵禁,所以沒有開啟夜行燈。當輪船航行到舟山群島附近的海域時,遭到運煤船<建元輪>攔腰撞上。兩艘輪船相繼沉沒。近千名乘客與船員葬身於海底。此次船難,當時有人稱之為《東方的鐵達尼號事件》。




 

 

 

 

Thursday, June 12, 2025

KULO

 

 

春去秋來,歲月如流,我在德州休士頓獨立學區Houston Independent School DistrictBellaire Senior High School執教了三十二年之後,於2007年退休。驀然回首,當年在美國初執教鞭的情景,往事歷歷,恍然如昨。…‥

 

          1975年秋季開學,美南14州中首創的,Mandarin Chinese Language 編入公立高中外語課程第一天,我捧著自己編寫的講義,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走進了Bellaire High School 的中文教室。排列有三十多個課椅的教室裡,零零散散只坐了十個學生。全然陌生的語言,長久以來,又有「中文非常難學」的傳說,學生存有嚴重的恐懼感,雖是擁有兩千多名學生的公立高中名校,也只有寥寥十人敢來選修,接受挑戰。我站在講台上,一眼望去,學生當中,有的以手托著下巴,好整以暇地看著我(似乎在觀望我能變出什麼把戲?);有的雙腳高高地擱在旁邊的椅子上。有個女學生正用眉筆和唇膏忙碌地補裝,全然不把已經走上教室講台的老師當一回事;唯一的例外是一個雪白膚色、碧藍眼珠的少女。

 

          這個少女端端正正坐在前排中。她淺棕色的頭髮編成兩條長辮分披在雙肩上,兩邊稍高的臉頰骨幫襯著微帶弧度的俊俏鼻樑。她身穿白襯衫,配上牛仔工人長褲,胸前項鍊垂掛著法相莊嚴的翡翠玉觀音,簡樸無華的打扮,難掩少女煥發的青春。乍一見面,我竟覺似曾相識,很快想起,原來她的面貌神韻,和當年在台灣,紅遍大街小巷的法國影片「我愛西施」女主角,羅美雪妮黛竟有幾分相似。

 

          站在講台上,我輕輕地吸了一口氣,正在琢磨開場白,忽然聽到字正腔圓的「老師好」 三個字從這個雪膚少女口中清脆地流瀉出來。我極感意外,馬上用中文問她:「你會說中文?」﹒她有點不好意思,又有點兒得意地回答:「只會一點點」。這就是我與這位美國少女的first encounter。她叫Mardi 那年是高中十一年級的學生。

 

          原來Mardi的父親是當年最後一批駐台「美軍顧問團」成員。越戰結束後,顧問團撤離台灣,他被美國某大經貿公司聘為台灣地區的商務經理。當時年紀才七歲的小Mardi和母親千里迢迢遠赴台灣和父親團聚。他們一家三口住在台北近郊天母的向陽坡。Mardi就讀於「台北美國學校」,十四歲返回休士頓升讀高中。她在Bellaire city的住家離學校只有一條窄街之隔。

有一天下課以後,Mardi回教室補交作業。休城午後三、四點,日頭依然高掛,我沒急著返家,師生兩人就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起來。

「蔡老師,你從哪裡來?」

「台灣,我住在高雄。」

「你去過台北的天母嗎?」她問我。

「去過。我在台北讀大學時,每逢三月杜鵑花開,就與同學往陽明山上跑,天母就在附近,那是台北近郊房價最貴的地段。高級豪宅、洋房別墅林立,只有外僑和台灣大財主才住得起。」我這樣回答。

「老師,我很想念以前在天母住過的白房子。有時做夢還會夢到後院的櫻花、杜鵑花,還有站在窗前就看得見的觀音山。」Mardi說到這兒,不自覺地把目光移向窗外,似乎走入時光隧道,又回到了櫻花和杜鵑花開滿山坡的童年。

 

「你知道觀音山山名的由來嗎?」我一眼又瞄到她掛在胸前的玉墜,開口問她。「知道。阿桑告訴我的。她說,觀音是一個救苦救難的菩薩。他本來是男的,但是現身救人的時候,就化作女身。觀音就睡在那座高高低低的山巒上~額頭、鼻樑和脖子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阿桑是誰?」

「她是我們的管家,也是我的nanny。我爸爸每天上班,有時出差,媽媽在美國學校教英文,經常不在家,家裡只有阿桑陪我玩。阿桑煮的菜真好吃。我特別喜歡她做的eh-ah-jian(蠔仔煎)跟炒米粉,Oh! yam-yam-good。」Mardi又繼續說下去:「離開天母那天,我抱著阿桑一直哭,求媽媽把阿桑也帶回美國來。阿桑也哭,她不能來。她把家裡才出生不久的台灣小黑狗送給我,要我帶回來當作紀念。」

「台灣小狗狗呢?它還在嗎?」

「還在,但是已經變成一隻中型狗狗了。」

「它叫什麼名字?」

「阿桑叫它kulo,我們也這樣叫它。阿桑說,Kulo 是日語,黑色的意思。」

kulo乖不乖?」我對那隻流落異鄉的台灣小土狗產生了莫大興趣。

 

「大部分時間都很乖,但有時候很奇怪。」Mardi說:「剛把它帶回休士頓,我是說當它還是小狗狗的時候,白天不喜歡動,總是躲在桌子底下或趴在牆角睡覺。可是到了晚上,特別是放它到backyard尿尿的時候,它會亂跑亂跳,跳過一陣以後,它就安靜地坐下來,直起身體對著月亮不停地叫。它的叫聲一聲比一聲低,到後來,分不出它是叫還是哭。媽媽說,小狗狗好可憐,看到唯一認識的月亮,想起了它在台灣的媽咪。」

 

          Mardi接著又說:「kulo 長大一點的時候,我常帶它到社區內的小公園去遛達。我發現kulo特別喜歡黃褐膚色的人種。每次有亞洲人走過身旁,它跑過去又搖尾巴又前後跟著那人轉。但是一看到其他膚色的人,它就又吼又跳,好像發瘋一樣。最明顯的區別是,每次我的台灣同學來我家做功課,Kulo 顯得特別開心,會立刻跑上前去,聞聞人家的衣裙,跳來跳去直搖尾巴,然後把身體緊往人家身上貼。但是對於每天前來送信的黑人郵差,它採取完全不同的態度。有幾次,它從後門縫裡鑽出去,一下咬住郵差的褲管,喉裡還發出不懷好意的悶喝聲。郵差甩不掉Kulo,氣壞了,大聲對我咆哮說,如果不把Kulo拴住,又跑出來咬他,他永遠不再來送信。叫我自己到郵局去拿。」

 

「蔡老師,我帶Kulo 來給你看看好不好?因為妳從台灣來,我想Kulo 一定會喜歡妳。」Mardi忽然這樣對我說。

「那怎麼行?Mardi,你知道學生是不准帶寵物到學校來玩的。」我說。

「沒關係,我下課回去帶來。只來一下下,學校不會發現的。」她這樣回答。

 

我以為Mardi只是隨便說說,不會當真。沒想到隔天下課以後,瑪笛三腳兩步衝進了教室。只見她把懷裡用海灘浴巾包裹著的,一團掙扎蠕動的東西往地上一放,毛茸茸一條中等尺寸的黑狗蹦跳出來。它先在黑板前的地面上自己繞轉了兩圈,然後直奔到我跟前拼命搖動著尾巴,同時張開嘴伸出半段舌頭,眼光親切友善,臉上笑紋隱約。我蹲身下去任它把雙腿搭放在我肩上。我撫摸它黑緞似的發亮的柔毛,心裡湧上一陣泫然欲泣的激動,仿佛我懷中擁抱的並不是一隻非我族類的小動物,而是失散多年的故鄉親友。我用哽咽的聲音說:「Mardi, Kulo認得我。…‥」

 

五十年前的往事了。屈指算來,如今的Mardi必然已經是年近六十七的senior citizenKulo當然早已過世。雖說世事如今看盡,此心到此悠然,但是每當想起我在美國高中執教的初始,心靈深處記憶的版頁上,經常浮現一幅有如電影特寫鏡頭的畫面~夜深人靜,幽暗的宅房院落,一隻離鄉的小黑狗獨對著蒼茫月色,呼喚遙遠的太平洋彼岸的母親,一聲比一聲乏力,一聲比一聲淒涼。…‥

                                                                                   5/2025年修訂)

 

 

 

 

 

 

Thursday, March 20, 2025

十姊妹

                                         

我們在Houston居住了至今 40多年的紅磚平房後院,自從搬入後就請工人鋪蓋上木製平板與環圍欄杆。我在四周圍置放了十幾二十個大小不等的盆栽。按時澆水﹑鬆土﹑除蟲與施肥,故而春榮夏繁,花木扶疏,雖不寬廣壯闊,但在我眼裡也自成了一頁賞心悅目的風景。

 

我在一處幽靜角落,置放了一個大圓平淺盤,每天倒進草粒鳥食,經常會有不同族類的鳥仔~野鴿子與小麻雀~或單隻或結伴前來用餐。「三不五時」也會有一隻羽毛鮮紅中沾染一點橙黃色的美麗小鳥前來啄食。我認出那是一隻金絲雀(Red Canary)。每次在偶然相對凝视的眼神中我總覺似曾相識,因而引出了1960年代前後,出國前我住在台灣島南的故鄉,承歡父母膝前,樂享青春歲月的舊日之思。……

 

記得那是六月初夏的某一日清晨,當我才剛睜開了迷糊的睡眼,看到了房間窗外天井的花壇,父親栽種的一大叢翠綠枝葉上,黏貼著一小片彩色錦緞。 趕快揉揉眼睛仔細一看,那片錦緞竟然伸出一雙細瘦腳趾開始移動。啊! 原來是一隻艷麗的小紅鳥!

“紅鳥,一隻紅鳥,好漂亮呀!”我奪門而出同時禁不住大叫起來。剛起床的父親,在廚房準備早餐的母親,還有大弟三個 人同時聞聲而出。

「啊!是金絲雀。」弟弟叫了起來~ :「四百塊(註一)一隻的金絲雀飛到我們家。」 

「金絲雀?」父親低聲重復了一次,有點不敢置信的樣子。母 親舉手遮住陽光,彎腰瞧個仔細。我們全家,就那樣如癡如傻地站在六月初夏的晨光下,凝望著那隻亮麗耀眼的鳥仔。

「想辦法捉下來養吧!」母親說:「能借到一支鳥網就好了。」

正說著,一陣風來,枝葉搖曳,輕盈紅羽展翅凌空飛去。

「四百元飛了。」弟弟說著露出婉惜的神色。我們抬頭眼望著藍天,悵悵然卻無可奈何。

 

自從那隻金絲雀來過之後,母親就興起了養鳥的念頭。有一天黃昏,一隻可能離群落單以致迷路的小鳥,從低空緩慢飛下來,安穩地停歇在我們西藥局的櫃台上。父親悄悄走近,毫不費力地一把將它抓進手裡。父親看了一下手中淺棕色羽毛的小鳥,告訴我們是一隻十姊妹。(註二)

 

第一個小小的鳥籠在家中出現了,流浪的鳥兒獲得了棲身的住所。日復一日,它能吃能喝也能睡,但是顯出一股懶散無聊的神態。它偶爾伸長脖子,咕嚕咕嚕(公鳥的啼聲)叫了幾聲過後,全天就站在籠內的細杆橫木上,傾頭歪脖遙望著天空。

母親說:「看它失魂落魄的樣子,大概是在想著“鳥仔伴”吧。」有一天, 弟弟到住同一條街面的同學家玩,回來時從同學家的大鳥籠內,成群成簇的十姊妹中,順手拎回來一隻小小的幼鳥。

 

「這隻是公鳥還是母鳥啊?」我問弟弟。

「誰知道?」弟弟說:「它們全長得一樣,不過這隻看起來比較“幼秀”也許是母的吧?

大小一對十姐妹放在同一個鳥籠中。每天當晨光熹微,吱吱…喳喳…吱吱…清脆的鳥鳴成了天籟間最自然催人起床的“鬧鐘”。一天﹑兩天﹑三天…鳥漸漸長大了,母親開始期待收集鳥蛋的日子。

 

一天早上,我們公認爲是母鳥那隻,竟然拉長了脖子,咕嚕嚕地高叫起來。母親不敢相信,傾耳再聽,咕嚕…咕嚕…咕嚕…。小傢夥初試啼聲,得意得不肯停了。我們與母親相對苦笑。生蛋? 要等到哪一輩子?阿姨家也養了不少鳥隻。姨丈身為外科醫師,卻也是養鳥的高手。他們家除了一大群最好飼養的十姊妹以外,還養育了一些名貴的我叫不出名字的稀有品種。有一天,當阿姨聽到我們家天天期待兩隻公鳥生蛋的笑話以後, 托人送來兩隻剛長滿了羽毛的母鳥十姐妹。從此以後,四隻小鳥就活潑潑,蹦蹦跳地生活在它們擁有的小空間。

 

每天清晨,當天井中的珊瑚藤以及盆栽植物披上了一層金色的晨光,小鳥們一夜好眠後開始呼朋引伴地喧嘩,我半睜著惺忪的睡眼,讓耳朵灌滿輕脆又甜美的十姊妹呼叫聲,真有不可言喻的鬆懈感。生命太混沌,生活太忙碌。一些言不由衷的苦楚,一腔忍淚裝歡的惆悵,一堆成長過程中不可避免的積滯與陰影,把人壓得既疲乏又做作。唯有黎明時候群鳥的爭鳴~這份大自然的天籟中,得到了充分的療癒。

 

「我們有貨真價實的十姐妹啦! 六個女兒加上四隻小鳥。」 母親看到熟人就會這樣說。我們家是“一夫一妻制”的堅決認同者,看待鳥仔的家庭自也不能例外。哪兩隻該配成對?這問題傷透了母親的腦筋。她用一片薄板把鳥籠從中隔開,把一公一母隨手湊成對後,它們竟然大打出手,羽毛紛飛,聲嘶力竭。父親聞聲趕來,圍觀錯點鴛鴦的鬧劇。母親站在一旁說:「看!配錯了對,可憐不可憐?像你和我一樣。」父親瞪她一眼走開了。身為他倆的兒女,我們只能抿嘴偷笑。

 

兩隻十姊妹雌鳥中,有一隻體態豐滿,活潑又好動,我們給它取名叫“妖姬”。它看中了那隻頸部窄短﹑雙腿瘦細,頭頂羽毛彎曲成簇的“捲花頭”。“妖姬”只想和“捲花頭”親熱,兩隻鳥仔經常頭臉相貼緊身依偎在一起。我們都不喜歡那隻“捲花頭”,每次看到它頭頂上那朵花狀羽毛,就會令人想起在街上溜達的「顧人怨」的小太保。他們把頭髮燙得曲捲,身著花襯衫與拖地的破長褲,橫著身段搖搖擺擺,見到年輕女孩就滿口髒話,還自認瀟灑又自命不凡。

 

母親喂鳥更殷勤了。白天,當我們各自上學去爲課業忙碌的時候,母親除了在我們自家的西藥局兼任父親(藥劑師)的助理外,她就忙著餵鳥並與鳥兒爲伴。我們放學回家後,她就笑談著告訴我們,鳥仔夫妻交頸啄食的種種可愛的動作與姿態。不久之後,那只一向在家裡最被得寵,如今遭到冷落的白貓就醋勁大發了。它開始圓瞪著一雙碧綠的眼睛,氣呼呼地凝視著竹籠裡的十姊妹,還不時用腳腿猛踢著鳥籠,把鳥仔們嚇得渾身發抖亂飛驚叫。母親抓到了白貓就是一頓好打。每當夜闌人靜,白貓總在門裏門外,或屋檐上下怪聲亂叫,像是怒氣難消憤恨不平。

 

一天早上。母親照例又開始飼餵她的寶貝鳥仔的工作。忽然,像觸了電似的,她呆住了,片刻之後,她大叫起來:

「快來,你們都來看呀!鳥仔生蛋了……」我們很快傾巢而出,

低頭順著母親指頭的引導往鳥巢一看,!五顆小小的,不過姆指頭一般大的鳥蛋出現在窩裏了。母親的得意還只是個開頭,十幾天後當五隻軟不溜兜的baby birds 相繼出世,母親的興奮實在是沒有文字筆墨足以形容。

 

初生的小鳥仔全長得一個模樣,赤裸裸的一堆肉,沒長一根毛,分不出哪是頭或屁股。每當我們姐妹談論著鳥娃娃的醜相時,母親總罵我們說:“哼!你們剛生下來時也跟猴子差不多啦!,有小鳥這麽漂亮就好。母親幾乎不是養鳥而是在養小孫啦!看她那份殷勤,體貼與濃濃的愛心,我們都受感動,同時也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寸草心對三春暉,除了默默地感恩之外,竟不知以何報答了。

 

父親與母親都已到了含飴弄孫的年紀了。畢竟血濃於水啊!脈絡相連的骨肉之情,大概不是幾隻小鳥所能取代的吧?而我們姐妹數人,雖已到了摽梅之齡,心中卻依然充滿了行萬里路,讀萬卷書的豪情與雄心,以至於一任年華蹉跎,沒有成家的打算。靜靜庭院,只好讓鳥聲啾啾來代替稚子嚶嚶了。

 

大妹求學遠行。由於課業與實習的牽絆,長期無法返鄉。有一次我替母親給大妹寫了一封信,我這樣寫著:「……母鳥生下五隻小鳥後,母親對於小小鳥仔的疼愛與照顧,簡直就跟在疼愛小孫仔一樣。小小鳥只要多長出一根細毛,她就會高興一陣。如果你想知道母親的鳥孫有多醜,白貓的醋勁有多大,母親有多得意,最好回來一趟。近來,捲花頭已壯大了不少,儼然一副父親的派頭了。它整日蜷伏不動,雙翼覆蓋著幼鳥,那種專注﹑滿足與忍耐的神色,讓我們感覺到,以前真錯怪了它。」

 

一個鳥仔的家庭就這樣成立了。鳥爸爸與鳥媽媽相親相愛,或嘴對嘴嘀咕著,或互啄著對方的柔頸,或依偎著共溫那群小小的稚兒。鳥娃娃會啼叫了,啾啾!喳喳!鳥爸爸與鳥媽媽也啼叫了,吱吱!吱吱~是頻呼稚子的聲音。一團和樂,親情盈懷,令人稱羡。 也許,在籠內鳥仔的內心,也憧憬藍天白雲的空曠與展翅高飛的自由吧!但既然命中注定與雲天絕緣展翅無望,它們只好就接受隨遇而安的自在了。

 

吱吱!喳喳!十姐妹嘹亮的歌聲喚醒了仲夏清新的早晨。

幾乎是我生命中初度的發現,鳥啼,並不亞於琴韻,更勝於泉聲。它啼清了我思想的污點,抹去了我心靈的陰翳,我暢飲著大自然甜美的甘霖。養鳥人家,可曾有人在睡眼朦朧中消受過清晨鳥兒們甜柔的歌唱?也許他們每晚都在擔心鳥價的跌/漲而失眠; 爲了價格昂貴的錦鳥﹑金絲雀等的買賣而焦慮,以致終日不得安寧。其實,鳥價的貴賤是人類貪婪的設定,在人煙絕跡的深山幽谷中,鳥類眾生平等, 哪裡會有什麼富貴或貧賤等的階級分類呢?                    (20253月修訂)

 

 註一〉1960年代的台幣$400元約等於現在的台幣   $3500~$4000元左右。

〈註二〉Society Finch是一種寵物鳥。因為體型嬌小,性情溫和,適合籠中生活,       又因為喜愛群聚,故名"十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