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沒有上過“排排坐,吃果果”快樂無憂的幼稚園。因為入學那年(1946-1947),區內的國民小學尚未設立幼稚班。進入小學一年級之前,斷斷續續從「厝邊隔壁」的大孩子口中聽到了不少可怕的警告。他們說: 「不聽話,老師會給你罰站」﹑「寫字少筆劃,會被老師打手心」。他們甚至把被罰「半蹲膝扛椅仔」痛苦的滋味,仔仔細細形容給我和同齡的孩子聽。
他們還建議在書包裡放一盒萬金油。被打手心前先抹一點萬金油,手心涼涼的,就不會感到太刺痛。我們幾個即將入學的小孩被嚇得瞪大眼睛,緊閉嘴唇,大氣不敢喘一下。入學那天,我懷著幾分驚惶畏懼的心情,任由母親拉著,一步一步地走向離家不遠的「高雄市立三民國校」。
走進校門到達操場的新生集合地點,經過了一番折騰,各班的級任老師總算找齊了自己的學生並帶進了教室。我的班上大約有五十個學生,按高矮順序分配了座位後,老師轉身面對黑板,拿起粉筆寫了兩個字~康碧(當時我們一群小文盲並不知道那是她的尊姓與芳名。﹚,然後轉過身來用右手指著前面那個字說她姓康,以後就要叫她康老師。
她剛自台南長榮女中畢業,是全無教學經驗的菜鳥老師,面對著我們一年級菜鳥學生,顯得有點緊張。她點名點得慢,聲音也不大,大家都不知道她叫的是誰。站在走廊上的家長聽到了,趕緊大聲呼叫自己的兒女(~呆坐著兩眼直瞪著黑板的小木雞):「老師在叫你啦!趕快說『有』」。」康老師也覺得不好意思,乾脆就叫我們自己報名。雖然師生說的都是台灣話,沒有語言障礙,但是也鬧了大半天才把名點完。很多小朋友只知道自己的日本名字轉化而成的小名如「阿KO啊」,或者純鄉土的「阿英」、「阿雄」等,不知道自己的全名。不像現在的台灣,很多新潮派父母,在家用中文連名帶姓地呼叫自己的孩子。
第二天上學還是被母親帶著去。我還穿著和第一天同一雙木屐。到現在還會想起幾乎已屬於「前世」穿木屐上學的場景。母親雖然是住在巴洛克式(Baroque) 雕花西洋樓長大的富家千金女,但生性不愛「澎風」,穿著打扮一向樸素。我記得很清楚,全班同學,除了兩個醫生家的女兒穿著漂亮的、繫著蝴蝶結的小皮鞋之外,半班以上都是赤足小天使。我穿了一雙日式夾腳趾的木屐已經算是相當有「體面」。康老師叫我們把剛分發的筆記本、教科書、彩色紙等都放進書包後,接下來就是選舉班長。因為彼此互不相識,
所以沒人敢開口,康老師沒辦法只好叫一個個子大一點的孩子暫且代理。她囑咐代理班長,當老師走進教室,就大喊一聲「起立」,全班就站起立正;老師走到講台上時,就喊「敬禮」,全班就彎腰行禮;班長再喊「坐下」,全班就屈膝坐下,動作要全體一致,俐落整齊。如法炮製了幾次之後,上午就匆匆過去,我們就放學了(那時低年級分上午/下午兩班制)。學校好像沒有原先想的那麼可怕,我感到比較安心了。
第三天清晨,母親叫我自己去上學。跟母親走熟的路,單獨一個人走起來怎麼覺得無盡長?我頻頻回頭,以為自己走錯了方向,直到路口出現了學校的大門,焦慮的心情才安定下來。走呀走呀到達校門口,看到兩旁各站著兩個身穿制服,手執長棍,高大威武「兇霸霸」的高年級男生童子軍,我竟然腳骨發軟走不進學校去。
我在校門口的馬路邊踱來踱去,無計可施。一再鼓起勇氣但雙腳就是不聽使喚。心裡也知道再不進去就會遲到,遲到是會受罰的。怎麼辦呢?正在那裡急得快要哭出來得時候,校門內走出來了一個救星~鄰居讀高年級的大女孩。她不知道我是因為懼怕站崗的童子軍而不敢進門,還怪我在外邊貪玩呢!她拉著我快步走進教室時,上課的鐘聲正好響起。
我明明記得很清楚,起立之後是敬禮,然後才坐下。可是,當班長喊過“起立”,全班一致站起向老師行禮並呼叫「老師早」之後,“坐下”的口令尚未響起前,緊張過度的我竟然一屁股就跌進椅子裡。「椅仔」響得超大聲,全班同學不約而同轉頭看我,然後爆出了一陣大笑。康老師默默地看了我一眼,並未責怪我,但我那忍了一早上的眼淚終於如瀑布般傾瀉下來。鄰居姐姐正好走到走廊看到了這一幕,她笑彎了腰還「無夠氣」,放學回家後更到處喧嚷,害我成了家人鄰居好幾天的笑柄。
見到國父銅像和老師一定要敬禮的日子倒也過得很快。轉眼就拿到了生命中第一份學期成績單。我注意到名次欄上寫了一個「3」字。「3」字我懂,但不明白“名次”的意思,當時也沒敢問老師。拿了成績單回家交給父親,他接過去看了一下就遞還給我,沒有表示什麼意見。等到下學期的名次由「3」變成了「1」的時候,我還是沒完全明白名次好壞的順序。上學期第一、二名的同學都因為搬家,前後轉學到“鹽埕國校”去。我覺得我的第一名只是自然地“升”上去而已。
等到爸爸看到了成績單臉上露出了笑容並對我說:「真好!進步了!」,這才知道第一名原來比第三名好,把已經逼到舌尖, 想要告訴他(同學轉校)的消息,趕快吞進肚子裡。在那個年代,查看孩子們的功課與成績單,都是父親們的份內事。母親們似乎都在廚房忙著柴米油鹽每日三餐,不然就是躺在床上「生嬰仔做月內」。
升上小二以後,學校多出來一項前所未有的課外活動。第二節下課後,由導師帶領,各班排隊到操場去喝牛奶。校工把美援的奶粉,倒進熱水沸騰的大鐵鍋,攪拌了幾下,就成了全校師生的營養飲料。沒滋沒味的脫脂牛奶實在很難喝,可是有老師看著,我們只好當作喝藥水, 愁眉苦臉閉起眼睛「咕嚕咕嚕」吞下肚。後來,老師當眾宣佈,可以把牛奶帶回去讓家裡人滋補身體,於是我每天就背上書包,雙手抱著一個大玻璃瓶到學校去。
有一次,我在教室裡失手把灌滿牛奶的瓶子摔破在地上。玻璃碎片加上牛奶汁濺滿了一地。當我嚇得手足失措,六神無主,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康老師三腳兩步匆忙跑過來。她先查看我的手掌是否受傷,然後很快接過旁邊同學手中的掃把,忙著幫我收拾殘局。從頭到尾,她並未責備我一字半句。
七十多年歲月如夢一般逝去,如今每當回想,我不但對康老師還心存感激,而且在自己長大並身為人師之後,對於不聽規勸﹑隨意犯錯的學生,我都能忍住怒氣,盡量避免開鍘記過的處罰,給予學生溫婉平和的對待。這不能不歸功於當年康老師對我的影響,我謹記她給我的“愛的教育”並盡力延傳下去。
升上了中年級以後,不但讀第一名還當上了班長,我就喜歡上學去了。我在班裡結交了一群死黨。我們上課的日子乖乖坐在教室裡,不上課的日子就去操場踢毽子﹑跳繩﹑溜滑梯與盪鞦韆。周末學校的禮堂舉行「民眾同樂晚會」的時候,我更一馬當先跑到學校去。總覺得自己是晚會的小主人,幫助「厝邊頭尾」的老阿伯﹑老阿姆在禮堂內找座位﹑送茶水是「應當e代誌」。當外省籍老師或家長與老阿伯/老阿姆陷入“雞同鴨講”「講話攏聽無」的窘境時,我轉身一變就成為一個稱職的通譯員。
當年才三十出頭,留學日本讀藥劑學的父親可算是區內的一方俊彥。他常帶一些瓶瓶罐罐﹑藥水﹑紗布等材料上台去「變把戲」,而我理所當然就成了他的隨身助理。父親叫我握緊玻璃試管並高高舉起,他把不同名稱的藥水攪混倒進去,管內的透明液體就逐漸變出紅、藍、綠、紫等不同的顏色。台下滿場的觀眾拍手叫好,我就覺得“與有榮焉”。
晚上到學校去只能乖乖地與大眾聚坐在一起,絕對不敢離群跑到黑暗的地方去。日治時代留存下來的校園,到處充滿了鬼魅幽靈的傳說。燈光暗淡的廁所,老態龍鍾的大榕樹,絕對是幽靈出沒的所在。當時聽過,至今還餘悸猶存的最恐怖的傳說倒不是白衣長髮,暴眼吐舌「林投姐仔」那一類女鬼,而是有人傳說,夜晚在學校的木製樓梯邊,看到兩條穿著日本木屐的「腳腿」(沒有身體與頭臉),一歪一歪地爬樓梯。那麼簡單的兩句描述,可是閉起眼一想那景象卻比鮮血淋漓、口吐長舌的傳統鬼魅更恐怖。那個「穿木屐的腳腿在一歪一歪爬樓梯」的鬼話一直跟著我長大。至今想起還覺得毛骨悚然。
上了六年級以後才稍解人事,“初中入學考試”這名詞就經常掛在老師的嘴邊了,但是我們並沒感到太大的壓力。每天下課以後,有事沒事,
還是喜歡在校園裡溜達。漸漸地,耳邊風會吹過一些男生愛女生的羅曼史(romance)。但這些傳說猶如南台灣午後的「西北雨」,淅瀝嘩啦一陣很快就過去,誰也沒記在心上。但是有一樁畸戀的悲劇,如今還深植我心絲縷難忘。
故事中的男主角是我們的體育老師,姓鄭。女主角是我們的音樂老師,姓林。聽說鄭老師原先「甲意」的是康老師,因為她比較年輕且更漂亮。可是康老師對鄭老師的甜言蜜語並不欣賞,對他不大理睬。鄭老師轉而追求林老師。林老師的住家是一棟日式宿舍,深藏在校門口對面的小巷裡。它圍著矮矮的竹籬笆,門內花木扶疏,優雅又清淨。林老師父親早逝,與寡母同住相依為命。老太太性情友善,對待她女兒的學生非常親切,所以我們常在放學後,往她們家的竹籬院落跑。
不知從何時起,向晚的校園樹下或幽靜的角落,經常出現壯碩高大的鄭老師和長髮苗條的林老師在那兒輕輕地說,悄悄地笑。不久以後,男生就開始傳遞著新鮮的消息~他們在戀愛囉!「戀愛」是什麼「碗糕」?在1950年代“制式化”教育下,小六女生的腦海裡,其實只是一片迷濛的煙景。
然後,我們就發現林老師生病了。她臉色青白,身體消瘦,眼眶紅腫,不時偷偷地擦眼淚。我們滿頭霧水還搞不清狀況的時候,更奇怪的事發生了~鄭老師忽然失蹤了。記得他曾向我們提起,
他住在很遠的鄉下,家裡有茶園與山地。我們以為鄭老師只是請幾天假回家去看看。但是很多個「幾天」都過去了,還是看不到他的人影,他好像從地球上消失了。
林老師的臉色越來越青黃,但是腰身卻越來越腫漲,肚子都凸出來了。我們都以為她得了我們小時候患過的「症頭」~「生面虫」(生蛔虫),才會面黃肌瘦,腹鼓如水蛙。不久,林老師也不來上課了,據說是在家養病,後來又被送到醫院去。當我們再到她家探望的時候,房間裡多出來一個啼哭蠕動的「幼嬰仔」,林老師卻變成痴痴呆呆的另外一個人。她傻傻地坐著,看見我們也沒反應,眼裡一片空茫。我們都嚇壞了。她怎麼會變成這樣?
老太太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告訴我們(那時我們年紀小,老「奧巴桑」竟然也對我們訴苦,真是苦到極點,必得說出口發洩才能活下去吧?!),幼嬰仔是林老師剛生下來的孩子。父親就是鄭老師。當林老師告訴鄭老師她已懷孕,要求結婚時,他立刻向學校提出辭呈並逃之夭夭。後來更聽說鄭老師其實早已結婚,妻子留在家鄉管理茶園並伺候公婆。他一定像烏龜一樣,
在老家的暗室縮著頭躲起來了,因為我們對他都很生氣,忍不住就會這樣想。
我初中再回到母校去探望的時候,校樹青青,景物依舊,林老師已被送進了精神病院。幼嬰仔已長成了一個白胖可愛的三歲小男孩。他不解人事滄桑,在竹籬院內與阿媽共度著寂寞的時光。
(2024年7月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