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June 12, 2025

KULO

 

 

春去秋來,歲月如流,我在德州休士頓獨立學區Houston Independent School DistrictBellaire Senior High School執教了三十二年之後,於2007年退休。驀然回首,當年在美國初執教鞭的情景,往事歷歷,恍然如昨。…‥

 

          1975年秋季開學,美南14州中首創的,Mandarin Chinese Language 編入公立高中外語課程第一天,我捧著自己編寫的講義,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走進了Bellaire High School 的中文教室。排列有三十多個課椅的教室裡,零零散散只坐了十個學生。全然陌生的語言,長久以來,又有「中文非常難學」的傳說,學生存有嚴重的恐懼感,雖是擁有兩千多名學生的公立高中名校,也只有寥寥十人敢來選修,接受挑戰。我站在講台上,一眼望去,學生當中,有的以手托著下巴,好整以暇地看著我(似乎在觀望我能變出什麼把戲?);有的雙腳高高地擱在旁邊的椅子上。有個女學生正用眉筆和唇膏忙碌地補裝,全然不把已經走上教室講台的老師當一回事;唯一的例外是一個雪白膚色、碧藍眼珠的少女。

 

          這個少女端端正正坐在前排中。她淺棕色的頭髮編成兩條長辮分披在雙肩上,兩邊稍高的臉頰骨幫襯著微帶弧度的俊俏鼻樑。她身穿白襯衫,配上牛仔工人長褲,胸前項鍊垂掛著法相莊嚴的翡翠玉觀音,簡樸無華的打扮,難掩少女煥發的青春。乍一見面,我竟覺似曾相識,很快想起,原來她的面貌神韻,和當年在台灣,紅遍大街小巷的法國影片「我愛西施」女主角,羅美雪妮黛竟有幾分相似。

 

          站在講台上,我輕輕地吸了一口氣,正在琢磨開場白,忽然聽到字正腔圓的「老師好」 三個字從這個雪膚少女口中清脆地流瀉出來。我極感意外,馬上用中文問她:「你會說中文?」﹒她有點不好意思,又有點兒得意地回答:「只會一點點」。這就是我與這位美國少女的first encounter。她叫Mardi 那年是高中十一年級的學生。

 

          原來Mardi的父親是當年最後一批駐台「美軍顧問團」成員。越戰結束後,顧問團撤離台灣,他被美國某大經貿公司聘為台灣地區的商務經理。當時年紀才七歲的小Mardi和母親千里迢迢遠赴台灣和父親團聚。他們一家三口住在台北近郊天母的向陽坡。Mardi就讀於「台北美國學校」,十四歲返回休士頓升讀高中。她在Bellaire city的住家離學校只有一條窄街之隔。

有一天下課以後,Mardi回教室補交作業。休城午後三、四點,日頭依然高掛,我沒急著返家,師生兩人就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起來。

「蔡老師,你從哪裡來?」

「台灣,我住在高雄。」

「你去過台北的天母嗎?」她問我。

「去過。我在台北讀大學時,每逢三月杜鵑花開,就與同學往陽明山上跑,天母就在附近,那是台北近郊房價最貴的地段。高級豪宅、洋房別墅林立,只有外僑和台灣大財主才住得起。」我這樣回答。

「老師,我很想念以前在天母住過的白房子。有時做夢還會夢到後院的櫻花、杜鵑花,還有站在窗前就看得見的觀音山。」Mardi說到這兒,不自覺地把目光移向窗外,似乎走入時光隧道,又回到了櫻花和杜鵑花開滿山坡的童年。

 

「你知道觀音山山名的由來嗎?」我一眼又瞄到她掛在胸前的玉墜,開口問她。「知道。阿桑告訴我的。她說,觀音是一個救苦救難的菩薩。他本來是男的,但是現身救人的時候,就化作女身。觀音就睡在那座高高低低的山巒上~額頭、鼻樑和脖子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阿桑是誰?」

「她是我們的管家,也是我的nanny。我爸爸每天上班,有時出差,媽媽在美國學校教英文,經常不在家,家裡只有阿桑陪我玩。阿桑煮的菜真好吃。我特別喜歡她做的eh-ah-jian(蠔仔煎)跟炒米粉,Oh! yam-yam-good。」Mardi又繼續說下去:「離開天母那天,我抱著阿桑一直哭,求媽媽把阿桑也帶回美國來。阿桑也哭,她不能來。她把家裡才出生不久的台灣小黑狗送給我,要我帶回來當作紀念。」

「台灣小狗狗呢?它還在嗎?」

「還在,但是已經變成一隻中型狗狗了。」

「它叫什麼名字?」

「阿桑叫它kulo,我們也這樣叫它。阿桑說,Kulo 是日語,黑色的意思。」

kulo乖不乖?」我對那隻流落異鄉的台灣小土狗產生了莫大興趣。

 

「大部分時間都很乖,但有時候很奇怪。」Mardi說:「剛把它帶回休士頓,我是說當它還是小狗狗的時候,白天不喜歡動,總是躲在桌子底下或趴在牆角睡覺。可是到了晚上,特別是放它到backyard尿尿的時候,它會亂跑亂跳,跳過一陣以後,它就安靜地坐下來,直起身體對著月亮不停地叫。它的叫聲一聲比一聲低,到後來,分不出它是叫還是哭。媽媽說,小狗狗好可憐,看到唯一認識的月亮,想起了它在台灣的媽咪。」

 

          Mardi接著又說:「kulo 長大一點的時候,我常帶它到社區內的小公園去遛達。我發現kulo特別喜歡黃褐膚色的人種。每次有亞洲人走過身旁,它跑過去又搖尾巴又前後跟著那人轉。但是一看到其他膚色的人,它就又吼又跳,好像發瘋一樣。最明顯的區別是,每次我的台灣同學來我家做功課,Kulo 顯得特別開心,會立刻跑上前去,聞聞人家的衣裙,跳來跳去直搖尾巴,然後把身體緊往人家身上貼。但是對於每天前來送信的黑人郵差,它採取完全不同的態度。有幾次,它從後門縫裡鑽出去,一下咬住郵差的褲管,喉裡還發出不懷好意的悶喝聲。郵差甩不掉Kulo,氣壞了,大聲對我咆哮說,如果不把Kulo拴住,又跑出來咬他,他永遠不再來送信。叫我自己到郵局去拿。」

 

「蔡老師,我帶Kulo 來給你看看好不好?因為妳從台灣來,我想Kulo 一定會喜歡妳。」Mardi忽然這樣對我說。

「那怎麼行?Mardi,你知道學生是不准帶寵物到學校來玩的。」我說。

「沒關係,我下課回去帶來。只來一下下,學校不會發現的。」她這樣回答。

 

我以為Mardi只是隨便說說,不會當真。沒想到隔天下課以後,瑪笛三腳兩步衝進了教室。只見她把懷裡用海灘浴巾包裹著的,一團掙扎蠕動的東西往地上一放,毛茸茸一條中等尺寸的黑狗蹦跳出來。它先在黑板前的地面上自己繞轉了兩圈,然後直奔到我跟前拼命搖動著尾巴,同時張開嘴伸出半段舌頭,眼光親切友善,臉上笑紋隱約。我蹲身下去任它把雙腿搭放在我肩上。我撫摸它黑緞似的發亮的柔毛,心裡湧上一陣泫然欲泣的激動,仿佛我懷中擁抱的並不是一隻非我族類的小動物,而是失散多年的故鄉親友。我用哽咽的聲音說:「Mardi, Kulo認得我。…‥」

 

五十年前的往事了。屈指算來,如今的Mardi必然已經是年近六十七的senior citizenKulo當然早已過世。雖說世事如今看盡,此心到此悠然,但是每當想起我在美國高中執教的初始,心靈深處記憶的版頁上,經常浮現一幅有如電影特寫鏡頭的畫面~夜深人靜,幽暗的宅房院落,一隻離鄉的小黑狗獨對著蒼茫月色,呼喚遙遠的太平洋彼岸的母親,一聲比一聲乏力,一聲比一聲淒涼。…‥

                                                                                   5/2025年修訂)

 

 

 

 

 

 

Thursday, March 20, 2025

十姊妹

                                         

我們在Houston居住了至今 40多年的紅磚平房後院,自從搬入後就請工人鋪蓋上木製平板與環圍欄杆。我在四周圍置放了十幾二十個大小不等的盆栽。按時澆水﹑鬆土﹑除蟲與施肥,故而春榮夏繁,花木扶疏,雖不寬廣壯闊,但在我眼裡也自成了一頁賞心悅目的風景。

 

我在一處幽靜角落,置放了一個大圓平淺盤,每天倒進草粒鳥食,經常會有不同族類的鳥仔~野鴿子與小麻雀~或單隻或結伴前來用餐。「三不五時」也會有一隻羽毛鮮紅中沾染一點橙黃色的美麗小鳥前來啄食。我認出那是一隻金絲雀(Red Canary)。每次在偶然相對凝视的眼神中我總覺似曾相識,因而引出了1960年代前後,出國前我住在台灣島南的故鄉,承歡父母膝前,樂享青春歲月的舊日之思。……

 

記得那是六月初夏的某一日清晨,當我才剛睜開了迷糊的睡眼,看到了房間窗外天井的花壇,父親栽種的一大叢翠綠枝葉上,黏貼著一小片彩色錦緞。 趕快揉揉眼睛仔細一看,那片錦緞竟然伸出一雙細瘦腳趾開始移動。啊! 原來是一隻艷麗的小紅鳥!

“紅鳥,一隻紅鳥,好漂亮呀!”我奪門而出同時禁不住大叫起來。剛起床的父親,在廚房準備早餐的母親,還有大弟三個 人同時聞聲而出。

「啊!是金絲雀。」弟弟叫了起來~ :「四百塊(註一)一隻的金絲雀飛到我們家。」 

「金絲雀?」父親低聲重復了一次,有點不敢置信的樣子。母 親舉手遮住陽光,彎腰瞧個仔細。我們全家,就那樣如癡如傻地站在六月初夏的晨光下,凝望著那隻亮麗耀眼的鳥仔。

「想辦法捉下來養吧!」母親說:「能借到一支鳥網就好了。」

正說著,一陣風來,枝葉搖曳,輕盈紅羽展翅凌空飛去。

「四百元飛了。」弟弟說著露出婉惜的神色。我們抬頭眼望著藍天,悵悵然卻無可奈何。

 

自從那隻金絲雀來過之後,母親就興起了養鳥的念頭。有一天黃昏,一隻可能離群落單以致迷路的小鳥,從低空緩慢飛下來,安穩地停歇在我們西藥局的櫃台上。父親悄悄走近,毫不費力地一把將它抓進手裡。父親看了一下手中淺棕色羽毛的小鳥,告訴我們是一隻十姊妹。(註二)

 

第一個小小的鳥籠在家中出現了,流浪的鳥兒獲得了棲身的住所。日復一日,它能吃能喝也能睡,但是顯出一股懶散無聊的神態。它偶爾伸長脖子,咕嚕咕嚕(公鳥的啼聲)叫了幾聲過後,全天就站在籠內的細杆橫木上,傾頭歪脖遙望著天空。

母親說:「看它失魂落魄的樣子,大概是在想著“鳥仔伴”吧。」有一天, 弟弟到住同一條街面的同學家玩,回來時從同學家的大鳥籠內,成群成簇的十姊妹中,順手拎回來一隻小小的幼鳥。

 

「這隻是公鳥還是母鳥啊?」我問弟弟。

「誰知道?」弟弟說:「它們全長得一樣,不過這隻看起來比較“幼秀”也許是母的吧?

大小一對十姐妹放在同一個鳥籠中。每天當晨光熹微,吱吱…喳喳…吱吱…清脆的鳥鳴成了天籟間最自然催人起床的“鬧鐘”。一天﹑兩天﹑三天…鳥漸漸長大了,母親開始期待收集鳥蛋的日子。

 

一天早上,我們公認爲是母鳥那隻,竟然拉長了脖子,咕嚕嚕地高叫起來。母親不敢相信,傾耳再聽,咕嚕…咕嚕…咕嚕…。小傢夥初試啼聲,得意得不肯停了。我們與母親相對苦笑。生蛋? 要等到哪一輩子?阿姨家也養了不少鳥隻。姨丈身為外科醫師,卻也是養鳥的高手。他們家除了一大群最好飼養的十姊妹以外,還養育了一些名貴的我叫不出名字的稀有品種。有一天,當阿姨聽到我們家天天期待兩隻公鳥生蛋的笑話以後, 托人送來兩隻剛長滿了羽毛的母鳥十姐妹。從此以後,四隻小鳥就活潑潑,蹦蹦跳地生活在它們擁有的小空間。

 

每天清晨,當天井中的珊瑚藤以及盆栽植物披上了一層金色的晨光,小鳥們一夜好眠後開始呼朋引伴地喧嘩,我半睜著惺忪的睡眼,讓耳朵灌滿輕脆又甜美的十姊妹呼叫聲,真有不可言喻的鬆懈感。生命太混沌,生活太忙碌。一些言不由衷的苦楚,一腔忍淚裝歡的惆悵,一堆成長過程中不可避免的積滯與陰影,把人壓得既疲乏又做作。唯有黎明時候群鳥的爭鳴~這份大自然的天籟中,得到了充分的療癒。

 

「我們有貨真價實的十姐妹啦! 六個女兒加上四隻小鳥。」 母親看到熟人就會這樣說。我們家是“一夫一妻制”的堅決認同者,看待鳥仔的家庭自也不能例外。哪兩隻該配成對?這問題傷透了母親的腦筋。她用一片薄板把鳥籠從中隔開,把一公一母隨手湊成對後,它們竟然大打出手,羽毛紛飛,聲嘶力竭。父親聞聲趕來,圍觀錯點鴛鴦的鬧劇。母親站在一旁說:「看!配錯了對,可憐不可憐?像你和我一樣。」父親瞪她一眼走開了。身為他倆的兒女,我們只能抿嘴偷笑。

 

兩隻十姊妹雌鳥中,有一隻體態豐滿,活潑又好動,我們給它取名叫“妖姬”。它看中了那隻頸部窄短﹑雙腿瘦細,頭頂羽毛彎曲成簇的“捲花頭”。“妖姬”只想和“捲花頭”親熱,兩隻鳥仔經常頭臉相貼緊身依偎在一起。我們都不喜歡那隻“捲花頭”,每次看到它頭頂上那朵花狀羽毛,就會令人想起在街上溜達的「顧人怨」的小太保。他們把頭髮燙得曲捲,身著花襯衫與拖地的破長褲,橫著身段搖搖擺擺,見到年輕女孩就滿口髒話,還自認瀟灑又自命不凡。

 

母親喂鳥更殷勤了。白天,當我們各自上學去爲課業忙碌的時候,母親除了在我們自家的西藥局兼任父親(藥劑師)的助理外,她就忙著餵鳥並與鳥兒爲伴。我們放學回家後,她就笑談著告訴我們,鳥仔夫妻交頸啄食的種種可愛的動作與姿態。不久之後,那只一向在家裡最被得寵,如今遭到冷落的白貓就醋勁大發了。它開始圓瞪著一雙碧綠的眼睛,氣呼呼地凝視著竹籠裡的十姊妹,還不時用腳腿猛踢著鳥籠,把鳥仔們嚇得渾身發抖亂飛驚叫。母親抓到了白貓就是一頓好打。每當夜闌人靜,白貓總在門裏門外,或屋檐上下怪聲亂叫,像是怒氣難消憤恨不平。

 

一天早上。母親照例又開始飼餵她的寶貝鳥仔的工作。忽然,像觸了電似的,她呆住了,片刻之後,她大叫起來:

「快來,你們都來看呀!鳥仔生蛋了……」我們很快傾巢而出,

低頭順著母親指頭的引導往鳥巢一看,!五顆小小的,不過姆指頭一般大的鳥蛋出現在窩裏了。母親的得意還只是個開頭,十幾天後當五隻軟不溜兜的baby birds 相繼出世,母親的興奮實在是沒有文字筆墨足以形容。

 

初生的小鳥仔全長得一個模樣,赤裸裸的一堆肉,沒長一根毛,分不出哪是頭或屁股。每當我們姐妹談論著鳥娃娃的醜相時,母親總罵我們說:“哼!你們剛生下來時也跟猴子差不多啦!,有小鳥這麽漂亮就好。母親幾乎不是養鳥而是在養小孫啦!看她那份殷勤,體貼與濃濃的愛心,我們都受感動,同時也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寸草心對三春暉,除了默默地感恩之外,竟不知以何報答了。

 

父親與母親都已到了含飴弄孫的年紀了。畢竟血濃於水啊!脈絡相連的骨肉之情,大概不是幾隻小鳥所能取代的吧?而我們姐妹數人,雖已到了摽梅之齡,心中卻依然充滿了行萬里路,讀萬卷書的豪情與雄心,以至於一任年華蹉跎,沒有成家的打算。靜靜庭院,只好讓鳥聲啾啾來代替稚子嚶嚶了。

 

大妹求學遠行。由於課業與實習的牽絆,長期無法返鄉。有一次我替母親給大妹寫了一封信,我這樣寫著:「……母鳥生下五隻小鳥後,母親對於小小鳥仔的疼愛與照顧,簡直就跟在疼愛小孫仔一樣。小小鳥只要多長出一根細毛,她就會高興一陣。如果你想知道母親的鳥孫有多醜,白貓的醋勁有多大,母親有多得意,最好回來一趟。近來,捲花頭已壯大了不少,儼然一副父親的派頭了。它整日蜷伏不動,雙翼覆蓋著幼鳥,那種專注﹑滿足與忍耐的神色,讓我們感覺到,以前真錯怪了它。」

 

一個鳥仔的家庭就這樣成立了。鳥爸爸與鳥媽媽相親相愛,或嘴對嘴嘀咕著,或互啄著對方的柔頸,或依偎著共溫那群小小的稚兒。鳥娃娃會啼叫了,啾啾!喳喳!鳥爸爸與鳥媽媽也啼叫了,吱吱!吱吱~是頻呼稚子的聲音。一團和樂,親情盈懷,令人稱羡。 也許,在籠內鳥仔的內心,也憧憬藍天白雲的空曠與展翅高飛的自由吧!但既然命中注定與雲天絕緣展翅無望,它們只好就接受隨遇而安的自在了。

 

吱吱!喳喳!十姐妹嘹亮的歌聲喚醒了仲夏清新的早晨。

幾乎是我生命中初度的發現,鳥啼,並不亞於琴韻,更勝於泉聲。它啼清了我思想的污點,抹去了我心靈的陰翳,我暢飲著大自然甜美的甘霖。養鳥人家,可曾有人在睡眼朦朧中消受過清晨鳥兒們甜柔的歌唱?也許他們每晚都在擔心鳥價的跌/漲而失眠; 爲了價格昂貴的錦鳥﹑金絲雀等的買賣而焦慮,以致終日不得安寧。其實,鳥價的貴賤是人類貪婪的設定,在人煙絕跡的深山幽谷中,鳥類眾生平等, 哪裡會有什麼富貴或貧賤等的階級分類呢?                    (20253月修訂)

 

 註一〉1960年代的台幣$400元約等於現在的台幣   $3500~$4000元左右。

〈註二〉Society Finch是一種寵物鳥。因為體型嬌小,性情溫和,適合籠中生活,       又因為喜愛群聚,故名"十姊妹"

 

                                           

 

 

 

Monday, December 16, 2024

撿到一個朋友 (2024年12月修訂)

      

1973年密西根州的春天似乎來得特別遲緩。四月將盡,但每天中午過後還經常雲深霧濃,時見細雪紛飛。

一個寧靜的日午,我們寄居的密西根州立大學Michigan State University攜眷學生宿舍斯巴達村Spartan Village的二樓走廊上,悉悉索索傳來雪靴踏碎薄冰的跫音,敲門聲隨即響起。開門一看,門外站著小周,一個我們來到大學城新認識的朋友,同樣來自台灣的留學生。

「哈囉!」小周說:「我剛才在路上揀到一個妳的朋友。」

「你在講什麼?什麼朋友?」我一頭霧水。

「他說是高雄人,你們同鄉, 算是朋友也差不多。」

「你把話講清楚,說明白好嗎?」我一向不喜歡猜謎遊戲。

小周於是把話直說~~他開車前往學校的路上,看見一個人背著大帆布袋,低頭彎腰,頂著風雪在路邊踽踽獨行。那個人的黃皮膚、黑頭髮, 吸引住他的目光,他就停車下來「相借問」。那人說他來自台灣高雄,此次專程來此開拓商務,遇風雪迷了路。小周告訴他:「不遠的學生宿舍裡正好住著一戶高雄人,也許你們認識。」他說完就招呼那人上車,直直把車開到我們宿舍樓下的停車場。

「現在人在哪裡?」我問小周。

「坐在我的汽車內。我下去叫他上來,妳在門口等著。」

  那人中等身材,掛副黑框眼鏡,看起來三十五歲左右的年紀,很有幾分書卷氣。可能因為旅途勞累,又受到冰雪風寒,顯得疲倦又憔悴。我端給他一大杯溫開水,他接過去連喝了好幾口後才開口:「真歹勢,來“攪擾”,以為四月天氣應該回暖,從台灣出來沒帶厚大衣,想不到還是這麼冷。」我說:「今天室外溫度攝氏零下好幾度,台灣出來的人當然「檔未條」。

  他說他姓黃,名叫達義,在高雄經營運動器材生意。他邊說邊打開帆布袋,取出高爾夫球與球桿展示在我面前。他一個禮拜前搭飛機離開台灣,到芝加哥推銷高爾夫球的球具。事情進行意外順利,多出幾天空閒,所以決定搭乘Gray hound bus北上密西根碰運氣。停了片刻, 他忽然雙眼直直地看著我,驟然把話題轉換。他問我高中讀哪個學校哪一年畢業? 我據實以告。

「妳可認識王澄月?」他略顯激動地問。

「當然認識,伊是我高雄女中高中三年的同班同學。」

「伊是我的太太。」

「什麼?你是王澄月的先生?」我差點大叫起來。他有點靦腆地點點頭.

澄月有一張小巧鵝蛋臉,身段輕盈,嫻靜寡言,甜甜略帶稚氣的笑容,神似當年紅遍台灣的日本影星岸惠子。有些同學乾脆以「岸惠子」稱呼她。我在她的畢業紀念冊上,寫下「溫柔婉約,清秀佳人」八個字當作臨別的留言。

恍惚間,我似乎回到了白衫黑裙,短髮齊耳的高女時代。某一天在教室裡午休的時段,已經忘了是哪個大嘴巴忽然嚷出來這麼一句話~「王澄月交了男朋友囉!」。頓時全班同學的耳朵幾乎都豎立起來。大家跑過去把她團團圍住,對她威逼利誘,軟硬兼施,她不得已只好含羞帶笑地把戀情大公開。原來兩人青梅竹馬,在左營同一條街面長大。當時大她三歲的黃達義已到台中上大學,但是每個月底都趕搭週末夜班車回來陪她讀書寫功課。澄月結交了如此深情款款的男朋友,讓我們既欣羨又感動。畢業後,乖順的她不敢違抗父母封建傳統的理念~女子無才便是德,查某囡仔嘸免讀大學。~放棄了大專聯考。隨後以優異的成績考進了公家機關,幾年後與黃達義結婚建立了甜蜜小家庭。

有緣千里來相會,人生何處不相逢?小周真的在離家千萬里外的異國雪鄉,替我撿到了一個朋友。我跟我先生兩人殷勤留客過夜,次日清晨開車載他進城,在Lansing Michigan的州都)城內的Sears百貨公司門口珍重道別。他將毛遂自薦,進去找經理會談,希望能打通與Sears的貿易管道。由於這段因緣,我見證了1970年代之後,台灣經濟起飛的奇蹟~原來有無數像黃達義這樣的台灣商人,不辭辛勞地奔向世界各處角落。他們不管是酷暑或寒冬, 一步一腳印努力奔走出來的輝煌成果。

不久以後我接到王澄月的來信,對我表達由衷的謝意。她對我敘述別後的生活,並且告訴我,她正懷著第三個孩子,過不久baby很快就會來報到。她再三叮嚀,以後回台灣一定要去看看她。1975年我離開台灣六年之後首次返鄉。一回到高雄,立刻邀約同班老同學洪靜江「作伙」去看她。

「王澄月已經住到覆鼎金去了」。老同學停頓了片刻,開口輕聲地說。「他們搬家啦?」我一時沒會意過來。老同學沒回答,只默默地看著我,眼裡淚光隱約。

「妳是說王澄月死了?」我聲音抖顫,「雞母皮」頓時傳遍了全身。

只有早年高雄在地人才懂的典故。我們「囝仔時代」的覆鼎金人

煙稀少,交通不便,低矮的山崙佈滿參差不齊的墓園。公墓喪葬區內年久失修的荒塚,斷碑殘垣零亂散落,藤蔓遍地,野狗出沒其間,雖是白日當空,也難掩陰森之氣。火葬場裡,火化爐高高聳立的大「煙筒」每天24小時濃煙繞繚,望之令人膽怯心驚。所謂“已經住在覆鼎金”,遂成了「某人已經亡故」的代用語。

「甚麼時陣e代誌?」

「快兩年了吧。」老同學黯淡地回答。

我向靜江陳述“撿到一個朋友”的故事,並提到過後不久還接到她的謝函,信內並未談到生病的事。靜江從時間上推算,澄月那時應已病入膏肓,只是沒有對我透露訊息罷了。

「是什麼病?」我一路追問。

「子宮癌」

「子宮癌也不一定是絕症,若是發現得早,整個拿掉,也有痊癒的機會啊!」

「病症出現的時候,她已經懷孕。拿掉子宮等於拿掉胎兒,她堅持要先把孩子生下。母愛的天性讓她付出了最大的代價。」兩人相對無言,不勝欷噓!

「那我們就去看看她的黃先生與孩子吧!」我很難忘記那年春天在斯巴達村的奇遇。

「他在王澄月死後三個月內很快又結婚了。妳想去看看她們夫唱婦隨,相親相愛的的模樣嗎?」靜江帶著憤憤不平的口氣。

「這麼快啊?」想起當年他追求王澄月的殷勤,我們班裡人人皆知的青春韻事。

「說是為了三個年幼的孩子需要有人照顧。澄月過世的時候,小baby勉強才足三個月。」

「親族當中,竟然沒有人伸出援手?」

「聽說王澄月的母親願意出力照顧幼孫,但他沒答應。」

短暫的沈默中,我內心不由自主開始醞釀起「查甫人薄情義,查某人為翁為子拚命拖磨真嘸值」的悲情劇本來。從那時以後,我把黃達義這個人從記憶的版頁上完全刪除。

日曆在歲月的風中快速翻飛,再次聽到他的名字已經是我們搬到休士頓十多年之後。有一天黃昏我接到一個老朋友兼「厝邊」打來的電話。

Hey!我家來了一個人客,他說認識妳,能不能過來一下?」

「是什麼人?哪裡來的?」

「他姓黃,從高雄來, 說妳是他死去太太的高中同學。很久以前在密西根,還曾受到你們親切的招待。」竟然會是他?一個久遭遺忘的名字,連帶一段哀傷的故人情。

「他一個人來嗎?」

「還有他再婚的太太。」

「你怎麼認識他們的啊?」

「黃先生我原本不熟,他這個太太是我以前在老家鳳山的基督長老教會的朋友。」

「我不見他。哼!太太屍骨未寒,他已移情別娶。」這麼多年過去後,我對他依然心存芥蒂。

「其實她人不錯,結婚後決定不生育,把"前人子"視如己出。再說,為了三個孩子,趕快找個好女人來顧家,也是做丈夫該有的責任吧。」鄰居老朋友口若懸河,長篇大論, 有意替他倆洗白。

我決定去看看那個「好女人」。匆匆吃過晚飯,我走路過去叩敲朋友的門環。一番寒暄之後,我睜大眼睛把她從上到下看了一個夠。她雖然長得不算"抱歉",但五官面貌與澄月比較實在相差甚遠。推算年紀竟然還比澄月大上一兩歲。她態度親切,穿著樸素,外表看來確實是個勤儉持家的好「家後」。

那天晚上我與她談笑甚歡,她還一再提到家裡那三個孩子。長久以來我對黃的不滿心情逐漸釋懷,同時也對自己這些年來的激動、「衝蹦」、未經細查,妄下定論的「青仔叢」心態產生深深的自責。整個晚上,我們不曾提到王澄月三個字,但是不論談到哪個話題,澄月的影像總會在我的心頭浮現,仿佛她就站在身旁不遠的地方對著我微笑。那純真甜美的笑容,一如高雄女中當年~溫柔婉約的清秀佳人。

 《補註》~ 洪靜江同學在2023年初也因病痛告別了塵世。我相信澄月與靜江兩人久別重逢。應會有無限歡喜與說不完的話題。特別是談到了當年我們高三乙班調皮搗蛋。捉弄老師的往事,我似乎已能聽到兩人開心大笑的聲音。祈祝她倆從今而後,無災無難,在極樂天家,地久天長,歲月靜好!

                               (2010/2024修訂)